福宝的七十年代 第134节

  顾卫东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四十五岁的他,突然觉得,肩膀上的担子一下子轻了。
  心满意足了。
  几个人这边正高兴着,那边苗秀菊顾大勇已经来了,顾大勇竟然是最先跑过来的:“考上了?考上了?”
  苗秀菊:“这傻老头子,孩子都说考上了,还能考不上?咱福宝这么聪明,能考不上!”
  顾胜天:“奶,可不能只说福宝聪明,我也考上了!”
  苗秀菊乐了,笑得合不拢嘴:“都考上了,都考上了!这下子算是出息了,我老顾家坟头冒烟了!”
  这时候满村的都知道消息了,刘桂枝从家里也赶过来,大家团团围住,七嘴八舌的。
  刘桂枝自然是松了一口大气,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抚养孩子长大,总算是出息了,而沈红英和刘招娣,那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沈红英眼馋地看着福宝,想想这福宝曾经是自己抓阄抓到了,如果当时自己狠狠心收养了,那会怎么样?
  福宝这孩子有福气哪!
  自打四房收养了这孩子,你看看这些年,好事次次不落下,坏事从来没碰上他们家过,现在四个孩子更是一个比一个强,不是考上大学当官老爷,就是铁饭碗,要不就是当兵的,你说他们家怎么就这么好运气?
  反观自己家,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笨,一个比一个壮实,还是黑块头,又大又傻,这除了能在地里干活,还能干啥?天生当农民的料啊!
  沈红英想想心里就痛,看着福宝那简直就是看着一只到嘴飞了的鸭子。
  她第一千次第一万次地后悔,当初怎么就把那张纸条塞给了刘桂枝呢!
  对,刘桂枝当初是哑巴,自打收养了福宝,她竟然不哑巴了。
  天底下怎么就有这种让她难受的事,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四个孩子都出息了,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四房做买卖挣大钱,她却在这里难受,难受死了!
  沈红英难受,刘招娣就不难受吗?她难受,难受得简直不想活了。
  这日子不好过啊,穷,也想跟着四房做买卖,可是人家顾卫东说得话很硬,人家不带着她做买卖!
  人家只带着二房做买卖。
  刘招娣恨不得骂一通刘桂枝和顾卫东,但是她不敢,她知道现在顾卫东家日子好过,人人都巴结他们,她怕大家笑话她,只能自己心里憋屈着,难受。
  她想想家里几个闺女,第一千次第一万次地想骂宝妮,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竟然非要招了那顾跃华,这不是故意气她这个当娘的吗?
  就在大家羡慕又嫉妒的目光中,苗秀菊领着家里孩子浩浩荡荡地回了老房子,今天高兴,她来开火,让顾大勇去公社割几斤肉,她要做五花肉,一家子在一起吃饭庆祝庆祝。
  顾卫东一听,当然不能让两个老人出钱。
  其实现在两个老人的日子过得不错,他孝顺,挣了钱,每每三十五十地往老人手里塞,一年到头地下来,估计两个老人手里也能攒个百八十块,这在平溪村就算是有钱的了,更何况两个老人也没什么大花销,过年过节买肉买果子,他都帮着买了,平时还三不五十提两斤红糖,提一条鱼过来给老人吃。
  至于粮食,地里庄稼活拔草什么的老人自己干,有什么重活几个兄弟一起帮忙,收到了粮仓里老人自己收着,所以这几年下来,顾大勇苗秀菊两口子日子过得真叫一个殷实,比谁都好,全村人都说他们两个有福气。
  不过即使如此,顾卫东也不想让两个老人出钱。
  正高兴着,花多钱也高兴,顾卫东也想花钱。
  顾卫东直接豪爽地拍出来十张大团结,交给了顾牛蛋:“牛蛋,拿着,出去买肉,买点鱼啥的,还有果子梨膏糖,能分给村里乡亲的,捡好吃的买,今天四叔请客,咱一家子吃好的!”
  顾牛蛋今年二十三岁,已经娶媳妇了,媳妇肚子不小了,今年要生,他现在确实如沈红英所说,黑壮,已经标准的一顾卫国形象了,敦实,干活卖力气,人也憨厚。
  他听到这个,咧嘴笑:“四叔,平时我可不好意思花你钱,不过今天,胜天和福宝遇到这种大喜事,不宰你宰谁,你放心好了,这一百块,我就可劲花,不给你花光我都不舍得回来!”
  他这一说的,大家伙都笑了:“买,买好吃的!全都买成好吃的,你四叔高兴,不在意这一百块!”
  顾牛蛋:“好嘞,等着吧!”
  他骑了自行车,蹭蹭蹭地跑到公社里,到了快晌午时候回来了。村里已经有小孩子听说消息了,跑过去围着顾牛蛋,都知道他肯定买了梨膏糖,一个个等着呢。
  顾牛蛋也不吝啬,直接一把一把地往外撒梨膏糖,还送果子:“今天我四叔家福宝胜天考上大学,要当官老爷了,大家一起开心,一起高兴!”
  小孩子们惊喜连连:“哇,糖!糖!”
  纷纷跑过去抢,一个个笑颜逐开。
  这边顾牛蛋骑着自行车往街道去了,几个小孩子们还围着在那里傻乐呢。
  其中一个问另一个:“考上大学这么好,还可以随便分糖吃。”
  另一个;“我以后也要考上大学,这样就能吃糖了。”
  另另一个举手:“我也要考大学!考大学,吃糖糖!”
  于是一个传说在平溪村的小孩子中传开了,考上大学才能吃糖,所以一定要考大学!
  而顾家这边,顾大勇买来好吃的时候,苗秀菊带着几个媳妇已经蒸了白馒头,又煮了疙瘩汤。
  白馒头暄软,嚼起来有韧劲,白嘴吃都一股子麦香,像顾牛蛋这样的年轻小伙子能一口气吃六七个,更不要说还有小肋排,还有五花肉,还有鱼。
  苗秀菊几个女人在灶房里忙活,杀鸡宰鱼炖肉的,年轻人在屋里吃着糖磕着瓜子,说着以后的事,那叫一个高兴。
  也有乡邻不断地来庆祝看热闹,看的人就送梨膏糖瓜子啥的,大大方方的,人人沾喜气,过来的都高兴。
  一时之间,顾家真是跟过年一样。
  这顾牛蛋也是会办事,还买了一挂鞭炮,趁着人多的时候,噼里啪啦地给放了,鞭炮响起来,红彤彤的炮皮蹦得到处都是,等不响了,一群小孩子起哄过来抢炮皮,那叫一个热闹,就跟谁家娶媳妇一样。
  正热闹着,门口两个穿着蓝色卡其布工作服的,一男一女,手里各自提着一尼龙网兜的东西,往家门走,小孩们见了,都纳闷地看:“你是谁啊!”
  有大点的孩子瞅过去,都笑了:“这是跃华叔叔和宝妮姑姑啊!”
  大家一看,也都笑了,还真是顾跃华和顾宝妮。
  原来这两个人知道高考要出结果了,就想着抽个空回来看看,谁知道一直不得空,今天正好请了假,一起赶回来了。两个人一进村就听说胜天和福宝考上的事,自然是高兴,赶紧往家里赶。
  进了家门,把沉甸甸的东西拿出来,里面有孝敬苗秀菊的兰司林布大襟上衣,也有给他们老两口补充营养的麦乳精,还有给孩子们吃的大白兔奶糖和万年青饼干,那都是需要粮票的好东西,又贵又好。
  家里本来围着一群人的,看着这情景,一个个不由得赞叹连连:“你们老两口,可真是好福气,底下的孙子孙女一个比一个争气,一个比一个能干,又孝顺!前半辈子受的苦可算是值了,以后都是享福的好日子!”
  苗秀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孩子一个个都是好的,她合不拢嘴,笑着说:“我这些孙子孙女,都是孝顺的好孩子,考出去上大学的有上大学的好,出去做工的有做工的好,在家里种地守着家的,也有他们的好,有他们在跟前,我心里安稳,看着高兴,每一个都是我的好孩子啊!”
  苗秀菊这么一说,大家都乐了,顾牛蛋作为孙子辈的老大,站起来拍着胸膛说:“奶奶说的没错,你们在外面好好读书做工,给咱爷爷奶奶买好吃的,我们在家里照料长辈,你们也放心!”
  他这一说,大家都忍不住叫一声好:“就凭这个,牛蛋哥哥今天得多吃几块五花肉!”
  大家哈哈笑着起哄:“五花肉,还有肋排!”
  在这笑声中,顾家人开饭了。
  大白馒头,熬得咕嘟咕嘟的白面疙瘩榆钱汤,五花肉,红烧小肋排,炖鱼汤,炖鸡块,还有炒茄子炒豆角,这是分家后他们第一次聚在一起吃饭,也是他们这辈子吃过的最丰盛的一餐。
  苗秀菊用筷子夹起一块五花肉,放在嘴里,忍不住叹了一声:“真香哪!”
  ——
  就在顾家人为了福宝和顾胜天敲锣打鼓吃五花肉庆祝的时候,聂老三家愁云惨淡。
  聂老三媳妇回到家里,一屁股蹲在自己门槛上,之后就开始骂了:“你们一个个没良心的,没本事,平时说是学习怎么怎么好,到了关键时候就撒汤!你们说你们,给我丢人现眼,白养你们这么大,你们怎么就不知道给我争气?”
  聂老三媳妇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越想越心酸。
  她想起来今天在井台前,那些老太太当时听到自己生金可能考上时的那眼神,那巴结,那羡慕,她心里真叫一个飘。
  如果生金真考上了,那群老太太该是多羡慕多眼红啊!
  到时候全村人都会说起来聂家的生金如何如何,都会跑过来看热闹,她就算不吃饭也要给全村人买糖,让全村人都知道聂家的日子过好了,聂家的孩子考上大学出息了!
  但是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生金竟然没考上,生金竟然根本没考上,白欢喜一场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不怕穷,就怕自己喝汤别人吃肉,不怕考不上,就怕别人金榜题名自己名落孙山,这个时候的聂老三媳妇,真是恨不得把老顾家给拉下水,和她一起难受。
  可是不能,她拉不下来。
  她难受得心口疼,骂了一通后,就开始喃喃自语:“你们怎么就考不上呢,你们怎么就不能争气呢,你们就这么不争气啊,白高兴了,白高兴了……”
  旁边的生金也很无奈。
  他觉得自己考得还可以,也不知道怎么就没考上,也许是自己心气高报考得大学比分数高了不匹配?也许是自己错估了分数?
  生金不知道,他也无从知道。
  他只知道命运已经给了他宣判,他没考上,从此后他就只能在养殖场工作了。
  不过,他想想,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养殖场至少是铁饭碗。
  他叹了口气,上前安慰自己娘:“娘,养殖场也不错,今天我们还发了一些前几天剩下的鸡蛋,都是磕坏了的,但是我瞧着除了磕坏了点皮,也没其它毛病,内部员工便宜,不要粮票,五毛钱三十个呢。”
  现在东西贵了,外面的鸡蛋要粮票不说,七毛钱一斤,不便宜。但是他内部员工买的这些鸡蛋,五毛钱三十个,三十个能有三斤多,算下来一斤才一毛多,便宜多了,这简直是白送。
  生金觉得沾大便宜了,养殖场工作也挺好的。
  然而聂老三媳妇却根本不知足。
  如果是以前,她想到自己儿子在养殖场工作,她得高兴坏了,毕竟比当农民强太多了,但是现在,她怎么都不舒坦。
  不就几个鸡蛋吗?她家的鸡也会下鸡蛋,有什么了不起?发不了财,也当不了官,一辈子喂鸡喂猪的,有什么出息?
  所以她瞥了自己儿子一眼,刻薄地说:“几个鸡蛋,瞧你这出息,你这辈子也就是养鸡的命,和人家福宝顾胜天没得比!我怎么生了你这样个孩子!”
  生金听到这句话,沉默了,原来勉强挤出来的笑也顿时不见了。
  他已经够努力了,没有考上,他也没办法,但是为什么他娘总是拿自己和福宝顾胜天比?这么多没考上的,凭什么总是说他?
  他不明白为什么。
  他叹了口气,苦笑了一声,先出去了。
  聂老三媳妇看生金出去了,又把一通怒气撒到了生银身上:“你啊你,小时候不是比福宝学习好吗?怎么现在差这么多?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你这孩子怎么就命里带衰?”
  说到带衰,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指着生银大骂:“你这就是一扫把星啊!你说自打生了你,就没一件好事,好好的福宝,还被折腾着赶出去了,如果不是生了你,我至于不要福宝吗?”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倒霉的,高考的考场上你拉肚子?你怎么就这么会挑时候?晚几天早几天都不行,非这时候拉肚子!”
  生银像个木头人一样呆呆地坐在炕头上。
  她努力了,拼搏了,哪怕很笨很笨,也拼尽全力准备高考了。
  本以为占尽先机,好歹能考上个大专,可谁知道,竟然因为拉肚子这种说出去都丢人的理由就这么名落孙山了。
  到底是自己太笨,还是这个世界就在和自己作对?为什么命运要这么捉弄自己?
  生银痛苦地闭上眼睛,呆呆地傻想。
  一个她不愿意承认,但是却又隐隐浮现在脑子中的想法一直徘徊在心里,让她的心好像被剪子绞着,被锄头凿着。
  福宝是福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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