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545节

  “你怎么研习?”孙策有些担心。佛教是一个坑,佛学却有些玄妙,和道家有近似之处,魏晋玄学兴起的苗头已经呈现,高柔别把自己绕进去。
  “一是研读浮屠经籍,一是与浮屠道人讨论。”
  “军中有浮屠道人?”孙策更加惊讶,心中更加不安。他几乎不离军中,却几乎没看过浮屠道人,这些人是故意避开他的耳目吗?
  “还有几个,他们通晓医术,尤其是通晓金创的处理,对疫情防治也有不少经验。将军不知道他们,是因为他们之前并没有随军,而是在汝南、颍川一带处理疫情善后,防止复发,最近两天才到浚仪的。他们不住在军营里,在外面结庐而居。”
  孙策留了心。这些浮屠道人赶到这儿来有可能是为了传道,也有可能是别有用意,总之不可能只是为了治病救人。但凡与宗教相关,传播教义总是最大的目标,所有的手段都是为此而生。不能再姑息了,高柔一个人见识有限,未必处理得来,等他真正认识到佛教的弊端可能就来不及了。
  孙策向诸葛亮使了个眼色。诸葛亮会意,把他对浮屠的担心说了一遍。高柔对笮融的事有所耳闻,但没有切身经历,了解的信息也是支离破碎的,不如诸葛亮来得具体,听了笮融搞的那些事,再联系自己了解的那些情况,也觉得刻不容缓,不能再掉以轻心了。
  可是对如何遏制浮屠教义的传播,他有些犯难。已经有那么多人信了,如何能让他们放弃?简单的禁止肯定不行。孙策也觉得这件事有点麻烦,一两成的人,那就是近万人,再加上他们的家属,整个汝南至少有四五万人。
  诸葛亮思索片刻,主动请缨。“将军,我先接触一下那几个浮屠道人吧,看看他们究竟想干什么。知其所欲,方能对症下药。”
  孙策答应了。诸葛亮聪明,又对浮屠教义比较了解,让他去探个路也不错。虽说他有急于立功的嫌疑,勇于任事总比懒散荒疏好。他让高柔引荐,暂时不要暴露诸葛亮的身份,只当是一个普通的问道者。高柔答应了,又汇报了一些事务,告辞而去。
  诸葛亮跟着去了。孙策坐在凉亭上,反复考虑着高柔刚才的汇报,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找不到问题。他想来想去,派人去请郭嘉。战事暂时结束,但情报工作却永远不会停息,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些浮屠道人是细作,借着传道之名打探消息,蛊惑人心。
  义战而死,来世享福,这可不像是佛教的教义啊,难道是因为我的到来,佛教也受到了影响,发生了变异?
  过了小半个时辰,郭嘉一摇二摆的来了,听完孙策的担心,他笑了一声:“将军,你可以找华佗聊聊,他对天竺的事比较熟悉。据说他的医术有一部分就是与浮屠道人交流切磋的结果。”
  第1527章 搅局
  郭嘉说,军中有人信浮屠的事他早就听到报告了,但他认为个人信仰什么,不宜过于严格,更不能寄希望于强制性的措施来禁止,只能加以引导。人的身体可以禁锢,心里想什么,任何人都无法强制。
  “照你这么说,我们只能听之任之?”
  郭嘉摇摇头,在孙策对面坐下,拿起还没吃完的糕点,先往嘴里扔了一块,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这是袁夫人的手艺,其他人做的总是差点味道。”见孙策神情郁闷,他笑了笑。“将军,我问你一个问题,都说秦用法家治国,二世而亡,其实我们都知道,汉承秦制,用的还是法家,只不过开始多了一个黄老的皮,后来黄老不适用了,又换成儒家。秦时,儒家是反对帝制的,后来到了孝武帝时,儒家独尊,却没提去帝制,为什么?”
  孙策笑了一声:“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如果儒家不承认帝制,别说独尊,连能不能存在都不好说。”
  “存在还是能存在的,墨家、道家都不赞成帝制,不是一样存在,只不过士人无法因此入仕,墨道也就无法成为显学,与儒家不可同日而语矣。试问如果不是朝廷立五经博士,博士弟子可以为郎,只是一味提倡儒学,儒学就能独尊吗?”
  孙策抱着手臂靠在亭柱上,若有所思,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自己有些过敏了,忽视了官府在社会风气中的引导作用。后世佛教造成诸多人力、物力的浪费,固然和佛教的一些特点有关,但关键还在于皇帝和权贵的推动,将这些问题放大了。皇帝崇佛,上行下效,权贵们随之响应,才会有大量的社会财富被用于佛教、造像这些华而不实的工程。只要官府保持清楚,佛教根本不会有这么大的破坏作用。
  佛教传入中原,什么时候真正被消灭过?但历史还是有治世,有乱世。所以这根本不是佛教的原因,至少主要不是,而是社会上层阶级的风气所致。汉代佛教不彰,却有一个类似的弊端:厚葬。因为儒家尚孝道,视死如生,从上到下都有厚葬的风气,天子即位便营造陵寢,百姓虽然没有资格建陵,却也尽可能的大肆操办丧事,以至于倾家荡产。
  孙策有一个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将阵亡将士的遗骸送回原籍安葬,这是一项非常大的开支。初步估计,为了运送这些遗骸,他至少要花费两千万,阵亡将士的家属还要购置陪葬品,又要花掉不少钱,官私合计,总费用至少五千万。
  被沉重的经济负担影响,薄葬之风已经渐渐抬头,儒家礼制受到抨击并瓦解,经济压力是关键。
  “那几个浮屠道人来浚仪,很可能是为了见你。没有你的支持,再多的人信也没用。至于军中……”郭嘉伸了个懒腰。“按照军令处置就是了,训练不合格的,不肯吃牛肉的,不肯向上官行礼的,一律按规定处罚。不过,我还有一个更好的设想。将军,你想不想听听?”
  孙策瞥了一眼郭嘉,笑道:“看你这一脸的不怀好意,估计是大招。”
  “哈哈,大招谈不上,只不过看看他们的信仰究竟有多坚定罢了。我打算把这些信浮屠的将士集中起来,单列一营,他们平时可以按浮屠的规矩修行,不吃肉也行,过午不食也行,不向上官行礼也行,但作战时充作敢死士,配备最简单的武器,让他们冲阵,给他们一个奋战而死,追求来生的机会。”
  “噗!”孙策没忍住,差点呛住。
  “将军,你估计这命令一下,还有几个人愿意信仰浮屠?”
  “你这办法好,可以试试。不过不要着急,孔明去和那几个浮屠道人接触了,看看他们除了传道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企图。”
  “你担心他们是细作?”
  孙策点点头,把自己的担心告诉郭嘉。郭嘉也有些意外。“这么说,浮屠教义里没有义战这种说法?”
  “应该没有,孔明也说没见过。不过也难说,他只是读过《四十二章经》,这毕竟只是浮屠入门教义,是不是别的经籍里有,他也不清楚,我也不清楚。”
  郭嘉想了想。“那我给鲁子敬发个消息,让他安排人查一查,看看这白马寺有什么古怪之处。隐士道人是罪犯最常用的身份,洛阳既然被我们控制,白马寺也不能例外。还有一件事,将军,河南尹怎么处理?”
  孙策有点挠头。河南尹周异是周瑜的父亲,处理不好,会引起不必要的嫌隙。
  “你有什么主意?”
  “请朝廷给他升升官,调到长安做个九卿什么的。”
  孙策笑了。“就这么办。杨彪正在路上,等他来谈,我们把这个条件加进去。不过你先给公瑾发个消息,问他什么时候娶亲。如果能抽得出时间,我打算去一趟襄阳,也许能赶得上喝他的喜酒。”
  郭嘉心领神会,一口答应。他们默契的转换了话题,谈起了曹昂。曹昂到浚仪已经有几天了,但孙策一直没见,由郭嘉负责和他谈判。曹昂本来是派陈宫出面的,但几个回合后,陈宫反应太慢,跟不上郭嘉的节奏,便换成了毛玠。涉及到重要问题时,曹昂还会亲自出面。
  几天磋商下来,已经达成了原则性的几个协议。孙策会出售一部分缴获、淘汰的军械给曹昂,曹昂则开放兖州境内的通道,与豫州通商,并保证豫州商人的安全和沿途供应,总之一句话,虽然没有正式向孙策称臣,还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性,实际上已经和一个战区督没什么区别。
  “我妹妹的事怎么说?”
  郭嘉笑了。“我已经安排了,丁夫人对二姑娘非常满意,曹昂没表态,不过看他那春情勃发的样子应该是不会反对的。有意见的可能就是陈宫他们,这些兖州人肯定希望曹昂在兖州世家中挑一个联姻,说不定几家都在谈,都想争正妻的位置,现在被我们搅了局,他们全成了妾,肯定不满意。”
  “都有哪几家?”
  “还在查,估计三五天就有结果,我一直在拖,就是在等确切的消息,找准目标后各个击破。将军麾下适龄的年青俊秀不少,把兖州最优秀的女子全部挑来,把这些家族强行绑上我们的战车,以后曹昂就真的跑不掉了。只不过这样一来,将军麾下又多一个兖州系,情况就更复杂了。”
  孙策一声轻叹。“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我有心理准备。”
  郭嘉忍着笑。“将军,争霸如弈棋,棋子越多,变化越复杂。你如果扔个大铁椎到棋盘上当棋子,那就不是对弈,那是搅局了。”
  孙策轻笑,心道奉孝啊,你不知道,我就是来搅局的。
  第1528章 乖孩子
  夕阳西斜,在天边照出一片灿烂的云霞,鸿沟如带,绕城而过。夷山上还有光,城中却已经暗了下来,孙策正准备下山回家,却见城西百余骑飞奔而来,不少人扛着矛,矛上挑着猎物。
  孙策无声一笑。老爹孙坚又闲不住了,大夏天的出去打猎。不过有上次在襄阳遇刺的经历,现在的他小心了很多,不仅韩当等人不离左右,金丝锦甲更是必备防身之物,从出府到入府,绝不离身。
  严格来说,这已经不是金丝锦甲,而是钢丝锦甲。黄承彦费了将近两年的功夫,终究完成了钢丝拉制工艺,又借鉴了西域传来的锁子甲,制成了性能更好的锦甲。不过这是机密,知道的人屈指可数,装备的人更是两只手数得过来。为了防止有人拆开锦甲,发现里面的秘密,黄承彦还想办法镀上了金,看起来和金丝没什么区别。
  有这样的保护,有韩当等随从骑士的护卫,除非遇到两倍于己的敌军,或者被强弩近距离射击,否则孙坚不太可能有危险。
  孙策下山,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孙坚也正好在府门前下马。他看了一眼夷山顶的凉亭,哈哈一笑。“又坐了一天?伯符,你现在真是坐得住啊,以前要是这么有定性,说不定也能做个读书人。”
  孙策开玩笑道:“听阿翁这意思,我没做成读书人,你还有些遗憾?”
  “哈哈,当年是有一点,现在无所谓了。”孙坚将手臂搭在孙策肩上,父子俩一起向里走。孙河迎了上来,安排人接过韩当等人手中的猎物,送到东厨去收拾。不时有穿着儒衫的掾吏走过,一一向孙策父子点头致意。孙坚心情不错,凑在孙策耳边说道:“你看,现在有这么多读书人为我们出谋划策,你读不读书又有什么区别?”
  孙策很无语,只好避而不答。孙坚把事情想得简单了,难掩暴发户的轻狂。“阿翁,有件事要告诉你,杨彪要来了。”
  “杨彪?”孙坚一愣,神情随即变了。“他来干什么?宣旨召我入京么?”
  “暂时还不清楚。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先和他谈,谈妥之后,你露个面就行。你是一家之主,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对吧?”
  孙坚瞅了孙策一眼,又笑了,用力拍拍了孙策的肩膀。“行,我知道了。你们谈妥之前,我不会答应他任何事。不过,伯符啊,这杨家和袁家是姻亲,杨彪的夫人还是袁将军的姊姊,我们多少要给点面子,你说对吧?要不然袁将军泉下有知,岂不难堪?”
  “我知道了。”
  父子俩进了中庭,这才发现堂上坐了不少人。孙策定睛一看,丁夫人、曹昂、曹英都在,母亲吴夫人正和丁夫人说话,笑容满面,谈笑风生。袁权陪在一旁,妹妹孙尚华也在,孙尚英却不在,估计不是在中门后面就是在两侧的室中。
  见孙坚、孙策进来,曹昂连忙起身。“见过二位君侯。”
  孙策上下打量了曹昂一眼。“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曹昂有点尴尬。“君侯别误会,我只是来感激君侯照顾我母亲、妹妹,与公事无关。”
  “哦,是这事啊。”孙策挠了挠眉。“那你打算怎么表示啊,总不能空手说白话吧?要不这样,你把兖州车船税再给我降一成,如何?你们也太黑了……”
  “嘿!”曹英跳了过来,将窘迫不堪的曹昂拉到身后,叉着腰,昂着头。“孙将军,你一直是个大方的人,怎么一看我阿兄就变得这么吝啬?一开口就谈钱,这是待客之道么?”
  孙策咧嘴一笑。“嘿嘿,没错,这就是我的待客之道。你想我大方也行,今天就和我家阿翊定亲,我保准儿送你一笔厚厚的聘礼。”
  “唉呀,我不跟你说话了。”曹英大羞,捂着脸,奔到堂上,躲在丁夫人的怀里,不肯起来。丁夫人拍着她的背,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反正你迟早要嫁给二将军的,要不今天就一并办了,还能给你阿兄省一笔聘礼钱。”
  “我不要,我不要。”曹英扭着身子叫道。
  吴夫人也笑了。“丁家姊姊,你这个办法不错,索性就一次把四个孩子的婚事都定了。定亲嘛,早一点也无妨的。聘礼的事好说,意思到了就行,不要太讲究。”
  丁夫人笑眯眯地看着曹昂。“子修,你看呢?”
  曹昂面红耳赤。“这个……听阿母的安排便是。”
  孙策故作不满。“我怎么听着你很勉强似的?”话音未落,吴夫人笑骂道:“你少说两句吧,你以为个个都像你们兄弟似的,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看中了就去抢。子修是个乖孩子,你以后离他远一点,可别把他带坏了。”
  “我把他带坏了?”孙策刚要开几句玩笑,一看袁权给他使眼色,忽然意识到在丁夫人面前不宜提曹操,连忙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故作愤愤不平。“阿母,你可知道当初任城之战,我和袁显思拼死拼活,是谁把两万多人拐走了?我跟你说,就是你眼前这个乖孩子。”
  “惭愧,惭愧。”曹昂连连拱手。
  孙坚松开孙策,打量了曹昂两眼,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能从我父子手里抢人,你也算条汉子。不瞒你说,从来都是我家父子抢别人,没有别人能抢我们的,你算是第一个。”
  “行了,你还来劲了。”吴夫人忍不住喝道:“没提你当年的事,你不服气是吧,非要自己显摆一下?”
  孙坚大笑。众人也跟着笑,曹英笑得岔了气,赖在丁夫人怀里,央求她拍打后背顺气。孙坚抢亲的事可不是什么秘密,几乎豫州的人都知道。有些甚至是孙坚自己讲出去的,他从来没把这件事当成丢人的事。
  在一片笑声中,吴夫人做主,和丁夫人说定,为曹昂和孙尚英、孙翊和曹英两对儿女定下婚约,具体的细节以后再商量。吴夫人原本对孙尚英要自主择婿非常不高兴,可是现在看到曹昂,她又非常满意,自承她相中的那几个都不如曹昂,看来孙尚英的眼光还是不错,女子多与人接触有好处。
  孙坚对曹昂也很满意,不过他知道曹昂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向孙策臣服,他们之间还是一种半联盟的关系,这是基于现状的考虑,以后会怎么办,他相信孙策能处理好,也不愿多问。
  家宴过后,孙策把曹昂引到侧院书房,两人对案而坐,袁权安排人送来了茶水,带上了门。曹昂长身而起,向孙策拱手行了一礼。“有一件事,想请将军施以援手。”
  “什么事?”
  “家父妾室卞夫人和我的三个弟弟在长安,我派了几拨人去长安都找不到他们,将军麾下细作精干,可知他们是否安好,能否将他们带出长安?”
  第1529章 曹昂三策
  孙策将信将疑。他收到蒋干的消息,卞夫人就在戚里,虽然受到监视,但并不难找。曹昂只要派使者入京,应该不难找到他们。兖州的情况是不好,但还不至于连几个使者、细作都派不起。
  曹昂今天的表现很不正常,就算他也看中了妹妹孙尚英,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主动登门求亲。郭嘉刚刚说了,这件事还没到火候,他还在等机会。与其相信郭嘉误判形势,孙策更愿意相信是曹昂这个乖孩子骗了所有人。
  孙策打量着曹昂,反复斟酌了一下思路。“你最近的使者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半个月前。”曹昂忧色冲冲。“袁本初渡河之后,陈留、河南就遍布游骑,大河也被他控制了,我的使者很难穿过他的封锁而不被他发现。两个月前,他的主力离开浚仪,我才有机会派出使者。他们到长安后,没有在原来的住址找到人,问了一些故旧,都说不知道。”
  “我帮你打听一下,之前没注意这方面的消息。”孙策说道。
  “多谢将军。”
  “如果能把他们带出长安,你是打算把他们接到兖州,还是送到益州?”
  “如果能送到益州当然更好,不过蜀道艰难,恐怕不易成行,还是先接到兖州吧。可以先到南阳,我和家父联络,看看他能不能有安排人到南阳来接人。”
  “你给我一个信物,要不然就算找得到,卞夫人也未必会相信我的人。”
  “好。”曹昂从怀里掏出一件手巾,双手送到孙策面前。“这是卞夫人为我们兄弟绣的手巾,一人一块,从不离身,卞夫人看到这个就知道是我安排的。”
  孙策接过手巾,放在眼前看了看,眼神狐疑。“当真是你兄弟一人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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