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坠 第48节
贵妃点点头,“偏劳你了。”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怀恩刚要垂袖恭送,谁知贵妃忽然又回过身来,迟疑着问:“上回在储秀宫,我记得纯嫔说万岁爷跟前有个姓夏的太医,最受万岁爷器重,这太医究竟是何方神圣,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怀恩略怔了下,笑道:“太医院的太医每年流动颇大,难怪贵妃娘娘没听说过。这位太医也是新近到御前的,替万岁爷请过两回脉而已,谈不上多器重,是纯嫔娘娘弄错了。”
贵妃哦了声,“我就说呢,万岁爷跟前有两位御用的太医,怎么忽然间又多出这么一位来。”言罢含蓄地笑了笑,“成了,回头替我向主子爷请安,另回禀一声,太后的寿诞已经预备得差不多了,正日子恰在先帝爷忌辰之后,到时候可以不忌荤腥,席面也好安排。”
怀恩应了个是,“奴才一定替娘娘把话带到。”
贵妃架着翠缥的胳膊,四平八稳地走了,不多会儿里头议事也叫散了,怀恩便提着贵妃送来的食盒进了暖阁里。可惜皇帝对这些甜食不怎么上心,摆手叫搁到一旁,又去看外埠的奏疏了。怀恩到这时才看清楚,万岁爷手里一直盘弄着老姑奶奶还回来的芙蓉石茄子,照这么下去,那玩意儿用不着多久就该包浆了。
唉,真是,也只有万岁爷不嫌弃老姑奶奶的手艺,雕成这样还当宝贝似的。可能看够了人间的富贵繁华,身边都是机灵非常的人,偶尔来了这么一个干啥啥不行的,反倒物以稀为贵。
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万岁爷该忙的都忙完了,可以抽出空儿来和老姑奶奶周旋了,便搁下御笔道:“去永寿宫,把纯嫔叫来,就说太后的寿礼让她自己挑选,方显得她有诚意。别老把事儿扔给朕,自己当甩手掌柜。”
怀恩应了声“”,顶着下半晌热辣辣的太阳,顺着夹道进了永寿宫。
甫一进宫门,永寿宫管事高阳就迎了上来,客气地垂了垂袖子道:“总管怎么这会子来了?”
怀恩道:“这不是奉了万岁爷旨意,来请纯嫔娘娘过养心殿吗。”边说边往正殿方向眺望,“娘娘起来没有?难不成还在歇午觉?”
高阳笑了笑,“咱们娘娘向来起得晚。”但皇上召见是大事儿,半刻也不敢耽搁,便将人引到廊庑底下请他少待,自己进殿门找站班儿的含珍通传。
怀恩闲来无事,站在滴水前看那满缸的蛤蟆骨朵,黑黢黢地一大片,还拿铜钱草妆点着,老姑奶奶真好兴致,把这玩意儿当鱼养。他正想伸出手指上里头搅和一下,高阳出来回话,说娘娘请总管进去呐。于是忙把手收回袖底,亦步亦趋地,跟着高阳进了正殿。
颐行才起来,因睡的时候有点长,一个眼泡肿着,问怀恩:“万岁爷打发谙达来召见我,有什么事儿吗?”
怀恩道:“回娘娘话,您上回不是托万岁爷给您预备太后寿礼吗,万岁爷怕他挑的不合乎您的心意,故请您过去掌掌眼。”
这事儿要是不提,颐行险些忘了,便哦了声道:“谙达先回去吧,等我收拾收拾,这就过去。”
怀恩道是,从殿内退出来,先回御前复命了。
老姑奶奶坐在妆台前,还有些犯困。含珍和银朱七手八脚替她梳了头,换上衣裳,等临出门的时候她才清醒了些。这一路虽不长,但热,总算让她彻底醒神儿了,到了养心门前重又换上个笑脸子,经满福引领着,迈进了东暖阁里。
见礼,请安道万岁爷吉祥,皇帝面上淡淡的,启唇让她起喀。
视线不经意划过她的脸,发现她的眼睛肿着,觉得她八成为情所伤痛哭流涕过,皇帝的脸色立时就不好看起来。
颐行有些纳罕,偏头打量他,“您拉着脸子干什么?是不是反悔了,不想替我张罗寿礼?要是这么着,您说一声,我不为难您。”
皇帝觉得她是罕见的驴脑子,堂堂的皇帝,会吝啬于这么点东西吗,况且寿礼还是给太后预备的。可他心里的不悦没法说出来,便没好气道:“朕见了你非得笑吗?朕不笑,自有朕不笑的道理,你管不着。”
行吧,皇上就得有皇上的调性,嫔妃做小伏低就可以了。于是颐行谄媚地问:“万岁爷,您手上的刺眼儿还疼吗?昨儿我让人送来的花盏龙眼,味道正不正?”
皇帝抬起了那只手,瞧了虎口一眼,想起她曾经往那上面抹唾沫,就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
总算她还不傻,知道拿这话题来打开局面,皇帝的面色稍有缓和,淡声道:“点心还不错,刺眼儿也不疼了,不过朕希望你以后审慎些,要懂得规矩体统,朕没有答应给你的东西,你不能硬抢,明白了吗?”
这还倒打一耙呢,颐行心道究竟是谁抢了谁的东西,那网兜子本来就是她的,是他不经她同意擅自使用,自己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的而已,他还委屈上了呢。
可惜人家是皇帝,皇帝就有颠倒黑白的特权。颐行只得垂首道是,“往后我玩儿什么,一定给您也预备一份。没的您到时候眼热我,让给您玩儿我难受,不给您玩儿我又欺君犯上。”
皇帝说混账,“朕会眼热那种小孩子的玩意儿?”
颐行笑了笑,意思是您自个儿好好想想。
皇帝有些尴尬了,讪讪把那份怒火憋了回去,只是竖着一根手指头指点她。
颐行知道他又要放狠话,忙含糊着敷衍过去,说:“万岁爷,我听怀恩说,您传我来是为了给皇太后挑寿礼?那咱们就别耽搁了吧,东西在哪儿?我挑一样过得去的就行。往后这样的喜日子年年都有,打一起头就送得太好,将来我怕您承受不起。”
她这么说,终于引来了皇帝的不满,“朕是瞧你第一年晋位,手里不宽裕,才答应帮你一回,你还打算年年赖上朕了?”
颐行说是啊,“我可能每年都不宽裕,那不得年年倚仗万岁爷您吗。”
所以她是打算把先帝游幸江南的花费,一点点赚回去吧?蚂蚁搬山总有搬空的一天,果真是处心积虑啊。
皇帝哼了一声,“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明年的礼你得自己想辙,趁着还有时间苦练绣功,学她们似的弄个万寿图,值不值钱另说,要紧是你的一片心意。”
颐行没答应,含糊道:“大伙儿送一样的东西有什么意思,照我说还是金银玉器最有诚意,看着又喜兴。”
就是这样俗气又实际的一个人。
皇帝拿她没辙,知道和她谈论美,相当于对牛弹琴,便也不费那个口舌了。从御案后缓步走出来,回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跟上。
这时候将要下钥了,天色慢慢暗下来,他带她顺着慈宁宫夹道往北,进入慈祥门,再往前略走几步便到了三所殿。
这三所殿是个独立的二进院落,皇帝自小就把这里经营成了他的私人库房,每年先帝给的赏赐,或是秋a得的殊荣,他都一一藏进这里。后来年纪渐长,太子监国了,即位做皇帝了,得到一些他觉得有意思的好东西,也还是爱存到这里来。
颐行跟在他身后,看他掏出钥匙打开门锁,熟门熟路引她进去,心里就在感慨,果然是做皇帝的人啊,女孩子藏私房拿匣子装,皇帝拿屋子装。
迈进门槛,里头的景象愈发让她叹为观止,只见一尊尊造型奇特的西洋座钟林立,仿佛一个鎏金打造的世界,她啧啧称奇,“万岁爷,您喜欢收集这些西洋玩意儿啊?我原觉得养心殿里那座漂亮,没想到这里的更漂亮。”她在钟林间好奇地穿行,“它们都能转吗?指针怎么都指着午时呢?”
皇帝说能转,一座一座上了发条,底下垂坠的钟摆就有节奏地摇动起来,满世界都是滴滴答答的声响。
颐行笑得孩子一样,这里摸摸,那里看看。看见一座做成鸟笼形状的钟,顶上爬满金丝的蔷薇花枝蔓,里头小门开开,忽然窜出一只孔雀来,哗地开了屏,然后发出当地一声巨响,把颐行吓了一大跳。
皇帝瞧她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嘲讽地嗤笑了一声。领她看自己的收藏,是充满骄傲的,这地方可从来没有别的嫔妃有幸踏足,连当初的皇后也不知道他有这样一方视若珍宝的天地。虽然老姑奶奶这么个俗人,未必懂得钟表的玄妙,但这些钟大多是金子做成的,她看见金银就喜欢,也很符合老姑奶奶的品味。
“前头还有玉石。”皇帝向深处比了比,“你上那里挑件东西,给皇太后做寿礼。”
皇帝收集的玉石,必定不同凡响,颐行顺着他的指引往前,看见满眼的羊脂白玉和绿翡黄翡,每一座都雕工精美,敦实厚重。
挑那些好东西送太后,显然不合乎她的身份,颐行最后在里头踅摸了一只寿意白玉碗,捧在手里说:“就是它吧!万岁爷这里没有不值钱的东西,这只碗必定也价值连城。”边说边蹲了个安,笑嘻嘻道,“谢皇上给我在太后跟前充人形儿的机会,后宫主儿们都等着瞧我笑话呢,这回我可又要长脸啦。”
她很高兴,也许已经把和那些嫔妃的明争暗斗,当成了终身奋斗的目标。这样很好,皇帝的扶植初见成效,听说她几次在向贵妃请安期间,和那些主儿们交锋都没落下乘,这点让皇帝感到欣慰,总算不用手把手教她怎么和人过招了,他像一个好不容易将徒弟培养出息的老师,充满了功德圆满的骄傲。
“走吧。”他长出了一口气,负着手往殿门上去。待她出来后重新落锁,还得记着叮嘱她,“不要同别人提起这三所殿里所见的东西,免得别人有样学样,个个上朕这里讨要。”
果然还是个小气的皇帝,不过颐行自己解决了难题就够了,哪管得别人怎么样。
反正那些主儿晋位都有年头了,大多家里富裕,也常会给些接济。不像尚家,外头大的产业都被抄没了,剩下内宅里几个钱还得支撑家眷们的日常用度,自己当真是所有嫔妃里头最穷的,要是没有皇帝,这回怕是要两手空空,招人笑话一辈子了。
所以某些时候,她还是很感激皇帝的,虽然小时候结下的梁子让他对自己一直心怀戒备,果真遇着了难题,他也不会袖手旁观,算得上有求必应。
颐行已经不计较他抢她网兜的事儿了,甚至很好心地问:“您养蛤蟆骨朵吗?我明儿捞两尾送给您。”
皇帝直皱眉,“谁稀罕那东西!”一壁说,一壁抬手去开宫门。结果拽了两下,没能拽开,便回过头,惊恐地望向颐行。
颐行的眼睛瞪得比他还大,“咱们被关在里头了?”
三所殿本就是个小院子,一向没有人站班守夜,宫门也是白天开启晚上下钥,想是上值的太监锁上门,就往别处当值去了吧!
颐行说:“怎么办?要不咱们叫吧!”
她刚吸了口气想放声儿,被皇帝捂住了嘴,“这里和慈宁宫一墙之隔,你愿意惊动太后,让她知道寿礼是朕替你预备的?”
颐行苦了脸,发现此路确实不通,两个人站在宫门前对望了一眼,沉沉叹息。
天上一轮圆月高悬,几丝流云飘过,好个星河皎皎的良夜。
第56章 (这可都是缘分啊万岁爷。)
“失策。”颐行说,“早知道就该让怀恩他们跟着,您这库房又不是见不得光,要是有人在外等候,下钥的太监就不能把咱们关在里头了。“
皇帝心道怀恩多机灵人儿,不跟着不是为了撮合他们吗。虽说自己对这老姑奶奶感情也平平,但架不住底下人认为他们是一对儿。奴才虽是奴才,也有自己的所思所想,作为皇帝总不好事无巨细地管束他们,总之……这回是个意外。
看看天色,不死心地再拽拽门栓,确实是外面锁死了,出不去了。皇帝说:“不要紧,略等会子,怀恩他们不见朕回去,自会找来的。”
颐行表示怀疑,“真的吗?万一他们认为您今儿走宫,住在我那儿了,我跟前人以为皇上殷勤留我,我留宿养心殿了,两下里误会,那可怎么办?”
老姑奶奶真是什么都敢说,某些方面她比皇帝看得开,倒闹得皇帝红了脸。
好在有月色掩护,皇帝挺了挺腰,鄙夷地对她说:“姑娘家不矜重,什么走宫留宿,真是一点儿不害臊。”
颐行说:“为什么要害臊?我晋了位,是您的嫔嘛,绿头牌天天搁在您的大银盘里,您翻牌子都不害臊,我有什么可害臊的!”
皇帝张口结舌,奇怪世上竟有这样的人,把自身的不利全谦让给了别人,她闲云野鹤般跳出三界看待这件事,也可能因为根本没有上过心,所以什么都可以拿来议论。
也许今天是个好时机,两个人被关在这小院儿里,有些话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皇帝最好奇的,还是自己在老姑奶奶眼中是个什么身份。
“朕问你,你觉得朕和你,往后应该怎么相处?”
黑灯瞎火的,耳边总听见蚊子嗡嗡的叫声,颐行拿手扇了扇,随口应道:“就这么相处啊,难道咱们不是经常相谈甚欢吗?”
没错,这是在他一直吃亏的基础上。
皇帝说不是,“朕的意思是辈分的事儿,你心里看得重不重?”
颐行说:“辈分当然重要,按理您该管我叫老姑奶奶,谁让您娶过我侄女儿呢。”
皇帝又被她说哑了口,娶过她侄女的事儿当真是不可扭转的,所以他的辈分也被钉得死死的,就是比她矮了一辈。
“可如今……朕和知愿已经分开了,那这所谓的辈分,也该不作数了。”
颐行说不,“按着祖辈里的排序,我的老姑奶奶是您玛法的端懿贵妃,不管您有多不甘心,您还是我的晚辈,得管我叫老姑奶奶。”
皇帝有些气闷,“朕原觉得你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没想到不声不响,辈分算得这么清楚。”
颐行笑了笑,“您错了,我能占便宜的事儿,从来不含糊,长辈就是长辈,晚辈就是晚辈,不能因为您身份高贵,就不把辈分当回事儿。”
皇帝这就苦闷起来,既是长辈,那往后还怎么翻牌子,到床上一口一个老姑奶奶地叫,难道还能成为一种情趣吗?
忽然啪地一声,打断了他的臆想,颐行嘟嘟囔囔抱怨:“蚊子真多,咬了我好几下。”
这地方没人给熏蚊子,也没有天棚,好容易开荤的那些蚊蝇,可不得挑嫩的上嘴吗。
她说不成,得活动起来,于是绕着小院转圈儿,边走边招呼皇帝:“您不是会骑射吗,这么一堵墙难得倒您?您一个鹞子翻身上墙,翻过去再找人给我开门,这不就都出去了吗。”
皇帝简直不想搭理她,“你是话本子看多了吗,这宫墙是能随便翻上去的?再说朕堂堂的皇帝,翻墙算怎么回事,闹出去让人笑话。”
所以男人有时候就是死要面子,难道被关在这三所殿里就不招人笑话吗?可你非要和他讲道理,这条路是走不通的,颐行想了想道:“要不这么的吧,我在底下给您当垫脚石,你踩着我的肩头上墙,要是墙外没人您再翻过去,有人您就缩回来,这总行了吧?”
结果皇帝说不行,并且十分鄙视她的异想天开,“你也太高估自己了,给朕当垫脚石,朕能一脚把你肠子踩出来,你信不信?”
天爷,这做皇帝的说话可真恶心人,她又不是条虫,这么轻易就能踩出肠子。颐行也有点恼火了,“这不行那不行的,实在不成您在底下,我来上墙。我不怕丢人,只要见了人,不拘是谁,能给我开门就成。”
可惜这位万岁爷还是说不行,“朕在底下……朕的帝王威仪还顾得成吗?”
这就没办法了,只好硬等,等怀恩或是含珍他们察觉人不见了,才有指望从这儿出去。
只是得等到多早晚,实在说不准。清辉倒是皎洁,就是蚊虫太多,墙根儿还有虫鸣,颐行站在台阶上侧耳听,“这是蛄叫唤不是?”
蛄叫唤,庄稼就要欠收了,皇帝没好气道:“朕看你才是蛄呢,那是油葫芦和蛉子,宫里头夏天最多的就是那个,连一只蝈蝈都没有。”
颐行也不在乎他挤兑他,只是追问:“您怎么知道呢?”
“因为朕小的时候,每个宫苑的墙根儿都翻过,那些叫声一听就能分辨出来,还用得着细说?”
他似乎挺自豪,颐行觉得他实则没有长大。堂堂的皇帝跳墙可耻,翻墙根儿倒很光荣,便不留情面地嗤了一声,“要蝈蝈不会让人出去买吗,费那老鼻子劲儿,还一个都没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