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愁思几多似水流(上)

  靖嘉三十二年的元宵夜,北京城里的广陵王府张灯结綵,里里外外洋溢着年节的气氛。
  凝雪左手拿着一串艷红的冰糖葫芦,喜滋滋地推开房门,娇喊道:「姊姊,快出来,夫人要发红包囉!」
  薛氏对下人好是眾所皆知的,王府上下不只过年有红包,每逢大小节庆更是时常额外发放赏银,这凝月凝雪是王爷的贴身丫鬟,有好处自然少不了她们俩。
  却见偌大的内室中,凝月正拿着针线细细地缝製着手中长袍,那圆润可亲的俏脸此时却双眉微蹙,面露愁容。
  凝雪看着凝月手中那件长袍,摇摇头道:「姊,大过年怎么闷闷不乐的?」
  却见凝月恍若未闻,凝雪又轻轻问了一句:「可是又在思念公子了?」
  凝月听了抬头一望,看到除了凝雪之外没有旁人,她微微地点点头,叹道:「是啊,都已经大半年了,这还是第一次离开公子这么久,也不知道他过的好不好。」
  凝雪闔上了门,逕自在凝月旁坐下,像是深有同感,也道:「也是啊,从小我们便跟在公子身旁,几乎可以说是形影不离。他这次出行,身旁只有老欧,没个服侍的人,也不知道习不习惯。」
  这姊妹俩自小时候到了王府,便跟在刘希淳身边。与其说她们俩服侍刘希淳,不如说是三个人一起长大,所以感情格外紧密。
  姊妹俩正聊着心事,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接着便是一个男孩的声音道:「两位姊姊,我可以进来吗?」
  这声音两人在熟悉不过了,凝月向凝雪点点头,凝雪便道:「小欧进来吧。」
  一少年推门而入,虽是寒冬,却见他身着薄衫紧裤,身材魁武,却有着稚气未脱的面孔,看起来有些不和谐,来人正是王府的亲卫,老欧的独子欧田。
  这欧田和凝月凝雪姊妹同龄,只小了几个月,但从小还是称她们为姐姐。
  今年才十六岁的欧田已被选为王府亲卫的一个小队长,刚刚领完红包,兴冲冲地来找两位姊姊。
  凝月好不容易挤出笑容,向他微微一笑,随后又埋头继续缝衣,仍是满面愁容。
  凝雪道:「怎么啦小欧,有什么事吗?」
  欧田举着手中的红包道:「刚刚领到了赏银,想找凝月姐姐去灯会走走。」
  凝雪听了后望向凝月,却见凝月轻声道:「小欧,姊姊身子不适,不如…让凝雪姊姊陪你去好吗?」
  凝雪听了也接道:「那就由我带你去逛逛吧,今天是元宵夜,肯定十分热闹,你到时买个礼物,等你爹回来给他一个惊喜,他肯定十分开心的。」
  凝月听了忍不住道:「别忘了还有公子的。」
  凝雪听后,下意识撇撇嘴道:「公子甚么身分的人,怎能送在小摊买的礼物呢?」
  凝月听后想了想,也点头笑了出来。
  欧田见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彷彿忘了自己的存在,尤其是凝月谈到刘希淳时那藏不住的欣喜仰慕。
  他终于忍不住道:「谁要你陪,我自个儿去!」
  说完气冲冲地跑向门外,嘴里还不断咕噥着:「整日公子长公子短,真不知那大冰块有甚么好的。」
  他自顾自地向外走去,却没有注意到,他的兜里有一样东西掉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两姊妹摸不着头脑,却见地上遗下了一件东西。
  凝雪起身前去察看,近身一看,原来是一条锦帕。
  正当凝雪还在疑心这欧田一个大男孩身上怎么有姑娘的东西时,她左翻右翻,忽然惊道:「姊姊,你的帕子怎会在小欧身上?」
  原来,她细细一看才发现,帕子上面竟然绣有凝月的名字,而且同样款式的锦帕她也有一条,自然一下就认出来了。
  凝月听了之后也上前来看,稍加思索才想起:「啊!是那时候…」
  原来,在几年前,那时欧田尚小,还不是王府侍卫时,老欧为了培养这个独子,拉下脸皮向刘希淳请求教儿子读书识字,将来也有机会博个功名。
  老欧是王府的老僕了,刘希淳将他视为自己的长辈,自然无所不允,就让欧田随着凝月凝雪一起学识字。
  但刘希淳可是出了名的严格,欧田学了几天就吃不消了,扯着爹爹说要改学武。穷文富武,请武师,维持营养均衡,在这时代学武可是富人的专属。
  虽然王府里油水很多,老欧一生积蓄也够在外面自立门庭了,但学武也不是光有钱就行,找到一个高明的师傅更是难上加难。
  但这些对老欧来说都不是问题,因为他的主子,王府的主人就是这天下寥寥无几的武功高手,因此他只好再次厚着脸皮,又去求刘希淳一次。
  岂知学武更难,由于一些练功法门涉及到身体的安危,刘希淳的要求也更加严格,欧田几乎天天都是带着大小瘀伤离开的,但他却出乎意料地撑下来了。
  直到有一次,刘希淳正传他剑法,欧田在练习时稍一分神,等回过神来手臂已是鲜血直流了。
  刘希淳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向他道:「刀剑无眼,练武时最忌分心,这次便算让你长个记性吧。」
  说完也只是点了他两处穴道让血不再留,却未让他包扎就罚他在石地上一个时辰,自顾自地离去了。
  王府僕役人来人往,眾人见到欧田如此惨样,只是指指点点,却无人敢向他表示关切,两个时辰对他来说彷彿就像是两个月一般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欧田意识慢慢开始模糊。
  忽然,眼前出现一袭杏色裙摆,抬头一望,只见一个小姑娘提着包袱,俏立在他面前。
  欧田心想:「这不是王爷身边的红人凝月姊姊吗,她怎么来了?」
  却见凝月没有说话,对着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就像是寒冬中的暖炉,在最无助的时候雪中送炭般地来的及时。
  看着呆傻在地的欧田,凝月从袖中抽出一锦帕,温柔地帮他把伤处包扎起来,接着拍拍他的肩道:「下次可要小心点啊,这些药回去记得涂抹在伤处,几天便好了,还不会留疤呢!」
  说完将装着药的包袱放在他身旁,便起身离去了。
  在一个男孩最无助的时候,她的出现就彷彿天使下凡,那一抹轻笑,一句关心,让欧田魂牵梦绕,那条帕子更是被他奉若珍宝,日夜不离身…
  凝雪听完故事后,似懂非懂地道:「我知道啦,这小欧喜欢姐姐,但见姊姊只念着公子,他吃醋唄!不过公子怎么这么冷酷无情,对小欧那么严厉,也难怪他从小便不太喜欢公子。」
  凝月轻轻弹了凝雪的脑门,对她道:「亏你跟了公子这么久,公子是怎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他外冷内热,表面上不苟言笑,实际上却牵掛照顾着每一个身边的人。其实…就是公子要我去给小欧包扎的,那些药也是他备好让我送去的。」
  凝雪睁大她那一双圆圆的眼睛,摀着嘴道:「我还在想你怎么这么大胆,敢瞒着公子偷偷去照顾被他处罚的人。原来…公子竟想得如此周全,但他怎不亲自送去,白白加深小欧对他的误解。」
  凝月叹了口气道:「他就是这样的,脸皮比纸还薄。不过,他真的是这世上最贴心的人。」
  凝雪重重地点头道:「这我同意,公子真的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尤其啊,对我们两个更是无微不至。」
  凝雪倒是不夸张,她们从小没了爹娘,一进府便负责服侍刘希淳,对他可说是充满深深的眷恋。
  凝月望着窗外那被漫天白雪覆盖住的梅枝,心想:「从炎夏等到寒冬,也不知道他何时才会归来。」
  刻骨相思,不知君可知?铭心惆悵,唯有凌冬白雪红梅知…
  对于文人墨客来说,江南永远都是他们嚮往的春梦,江南的温柔乡,足以抚慰一颗沧桑的心灵。
  曾有人说,一个人年轻时如果在江南待过,那他的后半生,注定要成为江南的俘虏。
  由此可知江南的美,那种无可抗拒的柔美,不只是这里的山水风物,还有生活氛围,就像是活在画中的世界,令刘希淳流连忘返,转眼间来到了二月,他已经离开北京大半年了。
  这日一行四人备妥行囊,准备告别他们住了快一个月的云家,云盛父子还想挽留眾人,不过刘希淳觉得叨扰久,再不走实是扰民了。
  临走前,刘希淳把云奕华唤至面前,向他道:「那日在寺中见到你,便知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在你家打扰了那么多天,也没什么可答谢的,这边有三份薄礼,希望你能笑纳。」
  云盛在旁听了连忙道:「小民惶恐,王爷驾临寒舍已是云家之福,万不可说甚么打扰,可是折煞咱父子了。」说完看向旁边的云奕华。
  云奕华看到父亲的暗示,连忙跪了下来道:「小可无才,幸得王爷赏识,定不负王爷重望。」
  刘希淳扶起云奕华,从洛霞手中接过一个包袱,递给云奕华示意要他打开。
  随着云奕华拆开包袱,刘希淳道:「这是一件长袍,是你洛姐姐前些日子至馀杭最大的绸缎坊订製的,你且试试合不合身。」
  包中是一件月白色的长袍,云奕华伸手轻抚,果真是上好的绸缎,他连忙谢过刘希淳及洛霞,便行去内室更衣了。
  过了一小会儿,门帘轻掀,眾人望去皆不约而同地发出讚叹。
  洛霞更忍不住摀着嘴道:「果然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啊!」
  只见云奕华缓缓自内室行出,白衣似画,青丝如墨,眸若清泉,唇红齿白。虽然略显羞涩,却仍掩不住那温文俊逸的风采。
  先前云奕华总穿着粗布素衣,虽说仪表堂堂,却总似缺了些甚么。如今一袭白袍,加上刘希淳塞至他手中的摺扇,彷彿画中走出来的人物,长身玉立,楚楚不凡。
  刘希淳满意地点点头,笑道:「虽说这些是身外之物,不过第一流的布料服饰,自是要由第一流的品貌才情来配。」
  云奕华连忙拱手称谢。
  接着刘希淳取来了纸笔,这些可是他随身之物,皆不是甚么俗物凡品,在云家客厅的大案上摆置好便开始挥毫,
  不一会儿纸上出现四个斗大的墨字,刘希淳道:「这是第二件礼物,虽然礼轻,却隐含着很深的意涵啊!」
  云奕华歪着头看着刘希淳取出自己的印章在纸尾印上,一面唸着纸上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见龙在田?」
  刘希淳轻搧纸面,肃然道:「是的,见龙在田。指的便是一个有实才的人在积累学习的阶段,如真龙匍匐在田野中。等待着时机一到,万事俱备便能一飞冲天,大展鸿图。你现在初露锋芒,在乡里间已小有名气,只要努力不懈,终有一日会变成我大熹之栋樑,这也是我对你的期许。」
  云奕华诚惶诚恐,连忙跪着接过王爷钦赐的墨宝。
  这易经中的乾卦的第二爻:见龙在田,其实后面还接着一句「利见大人」
  大人指的是有权势者,意思是说,人虽然具备了一定的能力,但还是很有限,如果遇到大人物,得到提携,进一步磨鍊和栽培,就会更加顺利。
  刘希淳自然不会告诉云奕华,但他可是十分愿意作为提携此子的那位大人。
  前面两件礼物如此特别,云家父子已是惊喜连连,但此时竟见刘希淳取下自己随身的玉珮,朗笑道:「这,便是最后一样礼物。」
  云奕华不敢去接,云盛急着阻止道:「王爷,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啊!这太贵重了,我们万万不能收。」
  刘希淳执意将玉珮交至云奕华手中,云奕华仔细一看,那羊脂白玉上精刻着代表皇家的「刘」字,说是玉珮,不如说更像一玉製令牌。
  刘希淳道:「玉之美,有如君子之德。像奕华这般的君子怎能没有美玉相衬?我希望他时刻提醒自己,做人要像玉一样清透而温润,品行举止要以玉为榜样。再说,我这赠玉之举或许可成一段佳话呢!」
  刘希淳一面说,一面帮云奕华系上,继续道:「况且这玉不是我自己私人的配饰,而是皇家用来表示身分,赏赐亲信的玉令,见玉如见人,这能让奕华往后在京中免去不少麻烦。」
  言下之意便是他将云奕华视作自己人了。
  云盛及云奕华相视一望,无话可说,同时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云盛道:「犬子承蒙王爷厚爱,实是三生有幸,祖上积德,草民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啊!」
  刘希淳扶起两人,深深地道:「这些薄礼与令郎相比,实在是不足掛齿。本王有幸做一回伯乐,为国尽一份绵薄之力,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说完便领着眾人出门,不作停留逕自离去。
  只听到后方隐约传来:「奕华定夙夜匪懈,早日进京,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刘希淳听了浅浅一笑,甚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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