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节

  宫人在外先行通传,沈芷衣才从殿外走来,倒是一反往常的活泼娇纵, 循规蹈矩依着宫廷的礼数来行礼, 问安。
  萧姝在她后面进来。
  面颊上微微浮红的巴掌印虽不扎眼却也十分明显。
  面有恹恹的帝王坐在高处一眼就看了个清楚,眉梢跟着一挑,又看了沈芷衣一眼, 唇角却露出笑意,可偏偏不问一个字, 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如常与沈芷衣说话。
  萧太后也偶尔关照两句。
  只是她连萧姝都不看一眼。
  前朝风起云涌,萧氏因重查赣州赈灾银一案被人搞得左支右绌,种种证据竟跟自己长了眼睛似的往外头蹦,不得不使萧太后怀疑,萧姝那日离开她慈宁宫后当夜便封了贤妃,是与皇帝有了什么交易。
  偌大一个皇室,人坐了济济一殿,关心和祝福的话说着,却都显得冠冕堂皇又无关痛痒。
  唯一有点人情味儿的或恐是沈玠。
  打从看见沈芷衣进来开始,他的眉头便一直皱着,一会儿担心路上的风沙,一会儿叮嘱沿路的饮食,几次开口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可看看上首皇兄与母后的脸色,到底还是强忍住作了罢。
  他并非皇族的嫡长,自幼在父皇、母后与皇兄的庇佑下长大,往日夺嫡也与他毫不相干,既不担负众望,也因此免于了明里暗里种种争端,反倒有多情的资格。
  可多情也受限于他的懦弱。
  沈芷衣往日只觉得这位王兄亲近好玩,今日人虽在局中却冷眼旁观,反而注意到了一些往日没有注意的事,看清了一些往日不曾看明的细节。
  一应叙话结束,又请香奉神,宣读御诏,授予大乾节符,以供沈芷衣到匈奴后以大乾公主的身份调和两国矛盾。
  待得礼尽,已过子午。
  京中豪门勋贵中有与沈芷衣交好者,诸如昔日仰止斋众多伴读,又或是平南王这般心思单纯的玩伴,都入宫来看她,与她同游御花园。
  萧姝虽曾在仰止斋伴读,却并未跟去,人只在假山旁远远看着,吩咐一旁的宫人道:“鸣凤宫原本加的守卫都撤掉,退守西北、东北两道宫门,若无本宫之令,谁也不得擅动。另派个人仔细盯着,姜侍郎府上的二姑娘倘若来了,先来报我。”
  宫人实有些迷惑。
  萧姝却是垂眸敛尽眼底利光,也不再看御花园中众人一眼,便返回了自己的宫室。
  姜雪宁姗姗来迟。
  一路经过几道宫门,只觉除却张灯结彩之外,倒与以前每次入宫没有什么差别。上一世沈芷衣奉诏和亲时,她已经被选为临淄王妃,待在自己府中只等着完婚,且沈芷衣恨她捉弄她与她并不亲厚,她自然巴不得这碍眼的小姑子早走早好,哪儿还会来宫里为她送行呢?是以也无从对比前世与这一世有何不同。
  但宫里却有郑保。
  才过两道宫门,还未走进御花园时,迎面便看见郑保从乾清宫的方向来,擦身而过时飞快说了一句:“贤妃调动守卫,请君入瓮。替身已暗潜鸣凤宫,酉正三刻公主凤驾出宫,姑娘须在酉正二刻事毕,使公主扮作宫人从顺贞门走,姑娘也请自己尽快离宫。”
  酉正三刻是钦天监算的吉时。
  春日昼夜长短相近,酉正三刻正是日隐月初,由阳转阴。
  可姜雪宁琢磨,大抵与勇毅侯府半夜流放一般,民间对和亲之事颇有非议,朝廷怕大白天人太多闹出什么乱子不好处理,索性编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时间改到晚上。
  她闻言只点头,也不多说什么,便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宫人们自引她到御花园中。
  沈芷衣见了她,若无其事地埋怨她来得太晚。
  姜雪宁便红着眼眶说,那就罚臣女留下来多陪陪公主。
  众人在奉宸殿进学时便知道,乐阳长公主对姜雪宁多有偏爱,这么大座靠山要走了,姜雪宁自然舍不得,这般惺惺作态也没什么可疑之处,多留下来说会儿话自也应该。而他们来得早,且二人说不准要讲些体己话,临到日头西斜时,便都一道告辞,说将在城门外为公主送别。
  众人在时,姜雪宁尚且能绷住一张脸,不让眼泪掉下来。
  众人才一走,她便拉了沈芷衣的手,哀哀唤一声:“殿下。”
  暮春已至,御花园里盛放的花其实已没剩下多少了。
  浓阴遍地,余晖斜照。
  宫人都站得远远的,方才还言笑晏晏的朋友们也都散了,竟只余下满园的冷清。
  沈芷衣华服在身,重重赘饰却有些过于繁琐,压在她头上肩上,颤巍巍地晃悠。
  她笑看姜雪宁:“先前苏尚仪说要找你来为我上妆,我便说宁宁一见了我就要哭鼻子,方才见你没哭我还以为自己料错了,没成想你半点不争气。”
  日尽已是酉正。
  姜雪宁哪里还有心思接她的打趣,眼泪都不及擦一下,只拉着她要从这亭中起身,道:“殿下,没剩下多少时间了,您快跟我一道,先回鸣凤宫吧。”
  沈芷衣一怔:“怎么?”
  姜雪宁向周遭一看,只远远看见有个小太监朝这边探头探脑,猜是宫里来监视的人,心底便冷笑了一声,断然道:“一应事宜已经安排妥当,您同我回到鸣凤宫中,换过身份改头便可出宫。和亲之事,自有最好的人来善后。只要您能安然出宫,余事便十拿九稳!”
  她攥着沈芷衣的手往前走。
  可走出去两步之后才感觉到身后传来一股阻力,回过头去,竟见沈芷衣立在原地,用一种迷惑的神情看着她。
  这一瞬间,姜雪宁心底陡地一突。
  沈芷衣重复了一遍:“出宫?”
  姜雪宁感觉自己一颗心都被一根脆弱的弦高高悬在了半空中,连声音都被带得颤抖起来:“是啊,殿下不记得了吗?那天我曾问过您的。”
  沈芷衣似乎想不起来。
  姜雪宁在入宫之前,想过自己入宫之后会面临的种种情况,不管是事情的败露,还是萧姝的堵截,可没有一种设想能与此时此刻对上。
  她感觉哪里出了差错。
  那一天晚上沈芷衣的回答还历历在耳,她向她重复起来,提醒她:“就我生辰那日,在殿下宫中饮酒,我问殿下不去和亲逃得远远可好,殿下回答了我,还说恨生帝王家……”
  天色暗了。
  御花园里的宫灯亮了。
  远近有些鸟语虫声的喧嚣,却衬得此刻越发冷寂。
  沈芷衣恍惚了一下,一盏又一盏宫灯倒映在她瞳孔里,却只是毫无意义的影子,并不能带来多少温度。
  眨眨眼,眼角下那一瓣樱粉轻颤。
  像极了一滴粉泪。
  她到底是记了起来,心下动容,红了眼眶,笑时却觉满腔苦涩,抬起手来轻轻抚上姜雪宁那微冷的面颊,含着泪道:“傻宁宁,你都说是饮酒,那些话都是醉话呀!怎可当真……”
  “啪”地那么一声,那根弦,终于是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给崩断了,姜雪宁悬在高处的那颗心摔了下来,摔痛了,摔醒了,也摔麻木了。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脑海里是混沌的一团乱麻。
  足足反应了好一会儿,她才禁受不住般地退了一步,如坠扑朔幻梦似的道:“怎么会呢?去鞑靼和亲,殿下分明是不愿的。这不该您去,也不能您去。既然不愿去,又为什么要去?我都安排妥当了,您只要回鸣凤宫,换一换便可逃离这四方宫墙,不由之命,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走呢?”
  沈芷衣没有想过,她把自己的醉话当了真,几经压抑,眼泪还是在眼眶里滚烫。
  竭力仰头,不使眼泪跌坠。
  缺月一角挂上疏桐,请冷冷的霜辉覆在她本来苍白的面容上,却因颊边精致的一层胭脂而有了一种奇异的晕红。
  风吹来,广袖猎。
  她想自己不该辜负宁宁这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的筹备,该由着自己以前天真放纵的性情一走了之,可偏偏有一种更沉、更深的东西,压在她的肩上,沉入她的心底。
  这一时,姜雪宁竟有些看不清她的面容,看不明她的目光。
  只有她沙哑的嗓音。
  沈芷衣慢慢道:“天底下谁都有资格逃走,可我不能,也唯独我不能。”
  姜雪宁不解极了。
  沈芷衣却立在那台阶之上,自嘲而悲哀地一笑,月华铺满身,平添一种难言的厚重:“人常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实则话该反过来讲,食生民膏为生民计。皇帝的宝座,皇室的尊崇,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天下赋税,万民徭役,锦衣玉食以供,顶礼膜拜以求,将自己当做牛马,将皇族奉为神明。我在宫中,素性骄横,所知不多,可你在市井,长于乡野,见多忧难,该是知道的。战事若起,国有大贼,忠良无继,战岂能胜?皇族倾覆事小,黎民受苦罪大。不管朝廷内里如何坏朽,我终究是这座帝国的公主……”
  姜雪宁彻底愣住。
  她心里面终于冒出了一个前世从未有过的想法。
  沈芷衣则慢慢闭了闭眼,似乎想压一压心底翻涌的情绪,又或者让自己鼓起的那一腔勇气不要退却,续道:“宁宁,我并非出于什么深明大义。只是怕,怕极了。”
  姜雪宁喉咙堵了,说不出话。
  沈芷衣注视她,眼底已多了一分往日不曾有的凛冽与坚忍:“我怕,怕今日在运命降临时逃跑,从此不战而败,沦为一介畏首畏尾的懦夫;我怕,怕自己在责任到来时躲避,他日生灵涂炭,在婴孩哭声里挺不直脊梁!”
  上一世,沈芷衣是怎么去鞑靼和亲,姜雪宁并不清楚,只知道昔日明艳的公主,已沉睡在棺椁之中。
  她从没想过这样一种可能——
  这位往日刁蛮娇纵的公主,是自愿前往!
  上一世是她女扮男装,使沈芷衣错爱了她,又恨上了她;这一世她接触沈芷衣,说是真情,实则更多出于趋利避害的讨好。
  她想救沈芷衣,只是想要回报对方施与的恩情。
  可直到这一刻,才知道自己有多荒谬,有多可笑,又错过了多少……
  话到这里,姜雪宁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执着,再强求,毕竟一个人想法既定,旁人又怎能改变?
  可就是不甘,就是不愿。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奔赴那魂丧的命运,半点不加阻拦吗?
  她拉住了她的手,近乎哀求般地道:“别这样,殿下,别这样。不管是不是醉话,你答应过我的,我带你出宫,我带你走!”
  沈芷衣眼泪滑落:“只当那是个永无结果的奢愿吧。”
  她转身就走。
  只怕自己多看她片刻,都要心软改悔。
  姜雪宁却追了下去,终于控制不住地喊道:“鞑靼狼子野心,和亲不过缓兵之计,这本不该是殿下背负的代价!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去可能会——”
  沈芷衣脚步停下。
  她到底是不敢说出那个字来,只恐自己一说便成了真,望着她背影,颓然道:“殿下,去国万里,归途遥遥,我只是,只是怕您去太久,想你时也见不着。”
  庭花落尽,树影斑驳。
  园角那一树珍贵的绿梅有着嶙峋的枝条,像极了雁门关外无人收殓的白骨。
  空气里却有栀子的甜香。
  沈芷衣背对着姜雪宁,望向墨蓝天际那一轮缺月,环视周遭,过了好久,才回眸看她一眼,却并无多言,只是倾身捧起树下一抔松软的泥土,走回到她面前。
  然后将这抔土放入她掌心。
  说不上是轻飘飘,还是沉甸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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