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教我打马球可好?

  “公主殿下到——”
  李贤放下手中的纸笔,抬头一看,差点笑出声来。太平束起长发,一身锦衣,戴着厚重的护腕,袴褶扎进马靴里。
  “哥哥,你教我打马球可好?”
  李贤笑了起来,将笔递给身边的家奴。家奴会意,将笔尖浸入水中,洗起了笔。
  “好啊。”李贤起身,领着太平去了马厩。马厩里饲养的都是精壮的突厥马,其中一匹就是那日对战吐蕃时所骑。李贤挑了一匹矮马,牵出来,太平皱起眉头:“不行,我要骑你那个。”
  “不行,那马性子烈,月儿别逞能。”李贤比她高了一个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我会骑马!”太平嘴硬道。
  “好,好。”李贤只得牵出那匹白马,扶着妹妹上了鞍座。
  “缰绳别勒得太紧,要是马受惊了,把身子往前靠,知道么?”
  “知道了。”太平收一下绳,马自己走了起来。
  “别太快!”李贤还是不放心,对她喊道。
  太平骑着马绕着走了两圈,李贤笑着对她说:“怎么样,瘾也过了,下来吧。”
  “你还没教我打马球呢!怎么就叫我下来。”太平回首对他做了个鬼脸。
  “女子学打马球做什么。”李贤皱起眉头,“以后嫁到夫家,和郎君打马球么?月儿,你快下来吧。”
  “你答应要教我的,不许反悔。”太平固执己见。
  “打马球很危险,万一撞到受了伤,阿娘还不拿我是问。”李贤无奈。
  “你就告诉她,是我自己要学的。阿娘以前还驯过烈马呢,我学个打马球怎么了。”太平说起来连珠炮似的,弄得李贤无言以对。说不过,他想上前牵住马缰绳,太平眼疾手快,踢了一下马,马箭也似的冲了出去。
  “月儿小心!”李贤喊道,自己赶紧上马追去。一阵尘土飞过,太平被呛得难受,马儿有些受惊,上下颠簸得难受。为了不掉下去,她只有抓紧缰绳,马却跳得更厉害了,只想把她甩下。身子一斜,来不及反应便摔下了马。
  李贤赶过来,下马查看太平的伤势,只见她一只胳膊已经动不了了[r1] 。
  “糟了,糟了。月儿你怎么不听话呢!”李贤赶紧叫人去找御医。
  “我好得很,哥哥你教我打马球啊。”太平催促道。
  “好得很?这样子还打什么马球,怕是要找人照顾你来了。”李贤生气道,“以后别再想着打马球了,我也不会教你。知道么?”
  太平撅起嘴,眼泪汪汪看着李贤。
  “好啦好啦,待会儿我帮你搽药。”
  “不要!”太平别过头,勉勉强强站起来就走。
  “月儿!”李贤喊着,太平没有回头。
  太平被宫女搀扶着回了寝殿,歇了一会儿,叫来宫女棋语:“待会儿你去内文学馆,帮我和范老先生告个假,说我受了伤,明日不来了。”
  “是。”
  棋语就要退下,太平又叫住她:“帮我看看婉儿在不在,最好在她在的时候说去。”
  “公主?”
  太平皱眉:“怎么了?”
  “没什么。”棋语不敢再问,低头要走。
  “对,我喜欢她。”太平没有再掩饰,朗声说了出来,“我也要她喜欢我。”
  婉儿翌日晨间来的,太平不知道棋语对她说了多少,只是她看起来与之前并无分别。也许是不知道,也许是看不出。若非如此,就是讨厌我,故意装作不知道。
  “婉儿。”她在帘幛中坐起身,一手撑着身子,“你怎么不过来?”
  婉儿走上前去,掀开帘幛,在她的身旁坐下。
  “公主,这是怎么了?”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低,扣人心弦。
  太平看着她出神片刻,用没受伤的手褪下外衣,把中衣从领口扒开,露出一段雪白的肩。还要往下褪去的时候,看见婉儿疑惑诧异的目光,她勾起嘴角:
  “你不是想知道怎么了吗?”
  婉儿顺着她的肩向下看去,胳膊开颜料铺子似的红紫乌青,肿胀了起来。她仔仔细细盯了好久,皱起眉。她一定很疼吧,这么想着,婉儿忽而眼角泪水流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流泪,只是觉得心很痛。为什么会心痛呢?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要为她心痛呢!她转头拭去泪花,对着公主勉强笑了一下:“殿下,这里还疼吗?”
  太平看婉儿只盯着自己的伤处,一点都不往旁边的地方看。这个女人,果然是没有心。
  “疼,疼得很。婉儿,你帮我搽药吧。”
  “我?”
  “是啊。你不愿意?”
  “哪里,只是——”
  “药在棋语那里,你问她要过来。”
  婉儿无奈,只得听从命令,拿了药过来。太平看她修长的指节划过自己的肌肤,仿佛看见了以后日日耳鬓厮磨的模样。这么一想,邪念不禁从心头生出来,轻轻唤了一声:“疼~”
  “疼么?殿下稍稍忍一下吧。”
  “你就不能轻一点嘛。”她撒着娇靠过去。
  “别乱动!”
  “我怎么了嘛,又凶我。”太平长长的睫毛垂下来。
  婉儿不再作声,默默帮她擦着药,手上也稍微重了一些。太平感觉到了,默默在心里嘀咕,不防一阵剧痛袭来,不是从胳膊,倒是从心口。
  外边两个宦官走来,站在殿门前,大声禀道:
  “殿下,太子薨了!”
  那一年,李弘突然离世,长安城一片肃杀。没有张灯结彩,没有歌舞升平,李治抱着儿子的尸体,痛哭不已。天后亲手为儿子写《一切道经序》,每每想到逝去的长子,心就痛得不能自持。李治颁布制书,给儿子上了孝敬皇帝的谥号。李弘没有真正做过一天皇帝,若是做了,一定是个好皇帝。他孝顺,仁厚,一身正气。他会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天子。
  李弘无子,他死之后,李贤顺理成章做了太子。李治因为儿子去世,心中郁结,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召集群臣,想要让天后摄政,那些正统的大臣们自然不同意。朝野议论纷纷,都说皇帝被女人迷昏了头,即使身体不好,太子已经大了,可以独当一面。李贤文韬武略,善政治国,朝臣对他赞不绝口。要摄政,也是太子,那里轮得到天后?
  宰相开口便是:陛下奈何以高祖、太宗之天下,不传之子孙,而委之天后乎?
  李治无言以对。总不能说,他舍不得皇帝的位子,若是传给李贤,以后便再没有掌权的可能。只有这个相伴多年的女人,他信得过,也知道朝野不能允许她谋权篡位。无奈朝臣的话滴水不漏,天后掌权,的的确确是乱政。他只能作罢。
  李贤做了太子,正可谓如鱼得水,恰好可以一展抱负。他开始修《后汉书注》,趁此召集自己的智囊,一举一动像极了天后。天后召集的北门学士,也是私人的内阁,独立于朝堂。天后看他得心应手的样子,不免有些着急。她不喜欢这个儿子,也从不掩饰,没多久就派人送《少阳正范》和《孝子传》给太子府上,这是暗里说他不配做太子,甚至连儿子都不配做。李贤一肚子气,天后自己干政他就忍了,还反过来教训他?
  他不明白母亲为何独独讨厌自己。明明他是兄弟中最突出的,无论从哪一点来看都是如此。为什么,为什么母亲偏偏不爱他?哥哥为了嫁出两个姐姐,惹母亲生了那么大的气,还是她的心尖肉。李贤万般努力,战战兢兢,母亲从来不正眼瞧他,还说他不配做太子。
  李贤的奉议郎,名叫薛绍,是李治姐姐城阳公主的小儿子,算是李贤的表弟。薛绍两岁就做了奉议郎,父母死的早,从小和诸皇子皇女一块儿长大。李贤一肚子埋怨,有时和他谈心便说了出来,不至于郁结于胸。
  一日,李贤、李显和薛绍在禁苑花园漫步,忽然听得有女子的声音,正在吟诗。几人走过去,看见一个宫女模样的女子正捧着书卷,而坐在下边托着腮静静听着的,正是妹妹太平。
  “月儿,你怎么在这里。这又是谁?”李贤问她。
  太平站起来:“这是我的侍读婉儿。”
  婉儿行了肃拜[r2] 礼,刚要退下,太平拉住她。
  “听说阿娘叫了个掖庭女奴给你做侍读?”李显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阿娘不是最宠你么,怎么就这样对你呀?”
  “你怎么说话呢?”太平又拉住要走的婉儿,“婉儿比你那些半吊子侍读,可有能耐多了。我看呀,阿娘是不宠你才对。”
  李显哈哈一笑:“一个女子,除了《列女传》,还会读什么?”
  “《诗》、《书》、《礼》、《乐》、《易》、《春秋》。”婉儿一字一顿地说。
  “开什么玩笑,这国子监的监生都不一定读的全,你却在这里扯谎吹牛?”
  “婉儿她没有说大话。”太平站在她身前,忽然有了一种盛气凌人的感觉。李显见妹妹似乎生气了,轻轻哼了一声,道:“那就试试。”
  “薛三郎,你是太子侍读,与公主侍读比试赛诗如何?”
  “周王[r3] ,这不妥吧。诗是陶冶情操,修身养性的,拿来比赛——”
  “你这就怕了?”李显挑了挑眉。
  薛绍没有办法,只得应承下来。选定了题,李显对他说:“三郎,你可不能给我输了。”
  “周王器重,臣不敢当。”
  半柱香的工夫,婉儿作好了诗,呈给众人。薛绍不久也呈上了诗作。婉儿的诗缠绵悱恻,薛绍则血气方刚。文韵却是婉儿更胜一筹。[r4] 李显一看,皱起了眉:“三郎,你怎么把诗做成这样,是不是过于谦让了些。”
  “臣不敢。公主侍读的诗文词句,的确胜我许多。”
  太平回首看向婉儿,对她笑了起来,笑得灿烂极了。婉儿低首,也报以一笑。
  回寝殿的路上,太平忽然问婉儿:“我的两个哥哥,你觉得哪一个更好?”
  “公主问这做什么?”
  “你别说到其他事上去,我问你话呢。”
  太平有些小心思,李贤和天后长得最像,性格也像。而自己和三哥哥李显长得颇像。她是想问,婉儿是更喜欢母亲,还是更在意自己。
  “我看啊,奉议郎薛三郎温文尔雅,我觉得他最好。”
  “薛绍?他哪里好了?”
  “他诗写得好,人又温和,见地也高,和周王说话不卑不亢,很值得托付。是个做丈夫的好人选。”
  “做丈夫?”太平皱起眉头,“怎么,你又想要他做丈夫了?”
  “哪里,我可不敢。三郎确实是个好男人,实事求是而已。”
  太平拦在婉儿前面,郑重其事问:“你是不是对他——”
  婉儿笑了:“我要是说,我是真的喜欢他,公主准备杀我么?”
  太平咬着牙,她知道这不是真的,可眼中还是泛起了泪花。不,不能让婉儿看见。她转身,一句话没有说,快步走远了。
  [r1]这胳膊不行了可不好。
  [r2]唐代女子礼节,类似于合手鞠躬。
  [r3]仪凤二年,李显徙封英王,改名李哲。
  [r4]如果我会写诗,一定好好写这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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