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哉,此亦天授之!

  太平看着那个影子。她踩着月光离开,影子在脚下晃动,一步一步踏在心头。
  没有回头。
  那个背影,瘦削而清冷,与七年前如出一辙。离开了,离开了。再一次离开了。
  我是真的令她生厌了吧,太平这么想着。其实,做了那样的事以后,也许我根本就不值得被喜欢,至少不值得被她喜欢。已经被伤了一次,她没有理由相信我。如今选择离开我,也无可厚非。我若是她,大约也会这么做。那时能告诉我“不要嫁给武承嗣”,已经仁至义尽。
  李凝月,大唐第一公主,会在一个人面前自卑,觉得自己不配让她回眸。此刻之前,不仅她不知道,任谁也不可能相信。
  她走远了,看不见了。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婉儿此刻心里也不好受。
  明明只要想留就可以停下来,明明是自己要走,却分明生出那么多不舍。
  明明想让她忘了自己,忘掉那一切。明明早就对自己说,只要她能安稳地活下去,什么都可以。明明从来都放得下,明明有那么多“明明”,可是……可是得知她真的要出嫁以后,真实的疼痛还是让她窒息。原来“理”之一字,即便被前人吹嘘的完美无缺,它也是会伤人的。它刺伤了她的心。“我要嫁给武攸暨了”,那句话从太平口中说出来,就是说,往后也许真的分道扬镳,一生陌路。
  从前一遍又一遍说服自己,她已经忘记这个女人。她不再爱她了。那时候,她对自己说,太平长得太美了,她对谁那样做,那人都不可能抵挡。只要不是得道仙人,只要还有七情六欲,只要心中还残存着一点欲念,必然会做那样过分的梦。没错,这也许是真的,她对谁那样做,那人都不能抵挡。可是,不是谁对自己这么做,自己都会沦陷,会做梦的。
  现在的疼痛感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还是深爱着这个人。不是身体,是全部,是所有,是一切。她爱太平,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多,多很多。她不是序曲,不是前奏,而是她生命中最明亮温柔,最浓墨重彩的部分。
  只是横亘的银河宽阔辽远,让她即便知道放不下,也没有再拿起。
  真是劫数啊。如果一开始就没有遇见……如果范老先生没有举荐她侍奉公主……如果那日她没有跟去贺兰敏之府上……如果……
  就不该碰这不该碰的感情。
  她回头望去,花明殿隐没于夜晚的薄雾,忽明忽暗。宫殿是那样高耸巨大,沉默安静,无法撼动。她知道无论怎么看都看不见太平的,太平也不会知道自己回头了,不会知道她这样凝视着看不见的她,很久很久。
  回到居所以后,婉儿在妆奁的底层摸索许久,终于找到了那个香囊。吹拂去上面的灰尘,轻轻打开,取一粒燃着的香饼放入,随后将它挂在床头。
  大约是不会再取下了。
  这次的婚礼虽不算简陋,却也比不得头一次出嫁那么宏大。时间给的不多,一切都有些仓促忙乱。太平昏昏沉沉的,人影交错中,总像是看见婉儿来找她。
  身着一袭血红嫁衣,轻纱与发丝随风飘扬。婉儿温柔地笑着,对她说:我们走吧。
  离开洛阳,也不回长安。去你想去的地方——塞外,江南,东瀛,蓬莱。有很多事,我们还没有一起做过,怎么就分开了。我们不能就这样又一次分开的。
  她知道这终究是幻象,微笑的影子慢慢淡去,眼前只有空落落的镜。镜中的自己,美则美矣,却美得令人嫌恶。
  夫家的人就要到了。他们驾车来接她,接她这个杀人凶手。棋语上欲前搀她起身,太平却自己站了起来。
  “棋语,她不要我了。她真的不要我了。”
  你说,我那么努力,为什么把自己过成了一个笑话。就像耍猴者手里的小猴子,我忍受疼痛,拼命闪躲,听着看客哈哈大笑。我是一个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傻子。是我丢下她,又厚颜无耻地回来找她。我知道她不会答应的。她离开的时候,甚至不愿看我一眼。她不知道我有多后悔,也不知道我有多需要她。也许,她根本不想知道。我是真的让她生厌了吧。看我自作自受,是不是很好玩,很好笑。是不是?棋语,你说是不是很好笑。
  没有再流泪,话语平淡,她一字一句说完。男人们的《催妆诗》还没吟诵几首,她已向那里走去,去迎接她的夫君。
  恍惚中拜了堂,交杯共饮。她向武攸暨的眼看过去,那人的目光开始闪躲。傧相、童子、侍婢都退下来,只留他二人在帐中。
  “武攸暨。你恨我么。你不恨我的吧。”她说。
  虽说发妻横遭杀害,但你娶了公主。你得意的吧?
  “公主……”他不敢动作,轻声似询问一般。
  太平冷笑起来,笑得一耸一耸。两滴泪从眼角溢出,啪嗒落下来。
  她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
  她含住被角,咬下去,窒息感漫上来的时候,她咬得更紧了。被角丝绢烂成絮缕,青丝垂下半遮住脸庞。那张脸堪称绝色,即便眼睛猩红,即便发丝在唇角黏住不肯下来。无论谁见了这副模样,都不忍心丢下她的吧。武攸暨这么想。
  “公主是……放不下薛驸马么?不急的。”他说。
  太平红着眼看向他,压抑着话语的颤抖:“你呢,你想你的妻么?”
  “不。”
  “那你在想谁?”
  “不敢,”他低头唯唯诺诺答道,“我的妻已经是公主了。我在想公主。”
  “想谁都行,不要想我。不准想我。”像是叹息一般,“因为我不会想你。”
  武攸暨,说起来,我对你一儿点兴趣也没有。你有过妻子,也有儿女[r1] ,不需要我的吧。恰好我也不需要你。你走吧。
  他脸上闪过一丝疑惑,见公主似乎并不是开玩笑,犹豫一下,起身掀开床帐。新婚之夜,新郎官无处可去,进退两难。最后,他趺坐在床角,侧头望去,隔着床帐,只感觉里边的人似乎很不安,不停扭动着身子。
  她安安静静地躺着,衣服从肩上滑落。手背覆上眼,呼吸急促,微微□□了一两声。她面色染上红晕,小腹抽搐着,到了极致。美极了,美极了。可是这种美消失在今夜,无人有幸窥得。
  “婉儿……婉儿……”
  武攸暨不确定自己听见了什么。他坐直身子,一下愣住了。不知是为这声轻唤的婉转哀伤而震撼,还是为听到的名字而震撼。
  公主覆着眼的手微微颤抖着,另一只手却伸出去,想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在抚摸什么。
  “婉儿,今日是我们大婚的日子。你终于,终于原谅我了……”
  这次他是听清楚了。瞪大眼睛,猛地回头。他只看见冷色的月光从窗纸透过,照映着床帐轻轻摆动。呆呆望着这一幕,他有些手足无措,终究什么也没做。
  “婉儿,别走……别离开我……求求你……”
  伴随着越来越轻的呢喃,她终于缓过神来。手拿开的时候,泪痕压在面庞上,还微微湿着。
  这是她一个人的新婚圆房。
  从今以后,我不再是自己。我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发疯一般爱你,一个代替你去爱我。
  翌日清晨,躺坐在地上的武攸暨睡得腰酸背痛,脖颈也疼得很。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看见他的妻早已梳洗完毕,绾上云髻,插着珠钗,画眉点唇。仿佛当他不存在似的。他跌跌爬爬站起来,向她走过去。
  太平听见响动,回头看他一眼。他被那轻蔑的眼神吓住了,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不敢再走半步。
  “这件事不许对任何人说。传出去——你知道的。”她没有看那个男人,兀自走出了屋邸。他们的婚房。
  那年七月,薛怀义领着一大批高僧大德,在浩如烟海的佛经典籍中上下求索,终于找到一部《大云经》。上云:天女将化为菩萨,即以女身当王国土。武太后大悦,把注疏佛典的大任交给这位年轻的面首。不久,一部白话《大云经疏》横空出世,天女也改作弥勒。武太后是弥勒的转世,当王国土。各州建立大云寺,每寺必奉《大云经》,各地高僧开设俗讲,同讲此经。
  太平嫁出去了,武太后似乎少了很多忧虑,制造舆论的步伐也加快许多。她对这个女儿,还真是宠爱极了。
  九月三日,一个七品官带着几百关中父老来到洛阳,在殿前上疏要求武太后称帝。华夏自古有三让的传统,太后和和气气拒绝了请求,随后封他做了五品通贵。随后,洛阳百姓、和尚道士、番人胡客一万二千余人聚集,在皇城门前请愿,武太后登上皇城,说了一番国家社稷的道理,仍旧坚辞不受。次日,皇城前的那些人守阙固请,大批官员加入,聚集了六万余人。
  “陛下不应天,不顺人,独高谦让之道,天所宪法,臣等何所仰则![r2] ”
  众人闻声附和,一时声震如雷。此时,一只巨鸟从东方飞来[r3] ,鸿前麐后,燕颔鸡喙,五色的羽毛闪着金光。张开双翼,日色为之黯然。
  “凤凰!凤凰飞来了!”
  随之,群鸟从天边出现,飞过皇城上空,鸣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百鸟朝凤了!”
  儒家讲究天人合一,没有比这更好的证明了。场面沸腾起来,人们欢呼着,雀跃着。皇帝李旦也悄悄跟进人群中,请愿改为武姓,奉武太后为皇帝,自降皇嗣。
  武太后站起来,登上城楼。洛阳的紫微宫雄伟开阔,宫阙下万民仰望,人潮如海。不远远处明堂巍峨高耸。那是她的明堂,天子的明堂。
  “愈哉,此亦天授之!”
  [r1]关于太平公主的子女问题,一直是个迷,记载不多也不细致。我搜集了不少资料,大致情况如下:与薛绍育有二子二女,与武攸暨新旧唐书记载不同。按照《旧唐书》是二子二女,《新唐书》是二子一女。长子薛崇胤,最迟的记载是先天政变太平死后向李隆基求情,猜测之后是被杀了(出自《徐氏法书记》)。次子薛崇简,出现在太平传记中,一直与母亲不和,经常被鞭打。并且哥哥薛崇胤没有参与唐隆政变(导致婉儿死亡的政变),他却是主力之一,也是先天政变后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儿子。有传言他与李隆基关系匪浅。长女记载不详,次女即万泉县主,有墓志出土,死于景云元年八月二十一日,时年二十四岁。与武攸暨的子女则记载更略,只提到武崇敏、武崇行也参与了唐隆政变,后来封王。几乎没有长女记载,次女永和县主墓志出土,上云:“春秋五十有四,以开元廿五年五月二日,终於京兆万年之兴宁里第。”推算过去是公元683年出生,此时太平公主仍与薛绍是夫妻,没有嫁给武攸暨。因此推测长女、次女均为武攸暨前妻所生。既然永和县主在墓志中明确记在了太平名下,而且683-690年之间仍有七年时间,武崇敏、武崇行是否为太平公主亲生不得而知。另外,“崇”字并不是太平公主孩子独有的排行字,武家这一辈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也用“崇”字排。
  [r2]出自《陈子昂集》
  [r3]夸张了夸张了,事实可能只是一只大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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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四次勾引可算是写完了!太平:一年勾引婉儿四次,每次都有新感觉~
  第一次嫁人是她不要她,第二次嫁人是她不要她。没想到啊,太平,你也有今天,真是天道好轮回……
  武攸暨:这瓜太大了,嗝~
  (怎么,这圆房写得够隐晦吧,让我猜猜能不能过!)
  阅读全文后请回答如下问题:
  1.是薛三郎更惨还是武攸暨更惨?
  2.请问请愿这一天有多少人被鸟屎砸中?
  另:又一次分开了,又会进入一段婉平没什么互动,主要写政治的时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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