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有脸哭来了

  对于婉儿来说,这些日子除了忙碌于各类实录、笔记,就是应付武三思的一切举动,在外人面前维护着近于情人的形象。这种成分的拿捏并不那么好控制,不可过于亲密,又不能太疏远。本来他们中间就隔着些什么一般,武三思似乎也不是那么心安理得。毕竟这是头一次紧密接触,那人也许本来就对她有所忌惮。
  他是武家几个子弟中最有城府的,也是最难缠的,她这么想着。大约正因如此,陛下才要她去对付这个人。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觉着最后走得最远的,不会是武家子弟的老大武承嗣,而是这个精明的梁王。
  “上官才人,武尚书请您去后殿议事。”一个差人禀报道。
  后殿?他几时又喜欢去那个地方了,也太怪了。婉儿心下总觉得不对,她把侍婢书韵叫过来。
  “你陪我一起去。”她说,“我不开口,不要离开半步,懂么?”
  穿过两进院落,她看见后殿门虚掩着。
  “尚书找我商讨何事?”她没客气,推门走进去,“若不是修史的事……”
  “若不是修史的事,怎样呢?”太平转过身来,“除了修史,你们还有些什么事,我也想听听。”
  整个大殿空空荡荡,她一人站在那里,颇有些荒凉的意味。
  “上官才人也太难请了,我堂堂公主数次来请,都叫不动你。还是梁王的名字好用些。”她冷笑自嘲。
  “臣事务繁忙,实在没有时间与公主叙旧。改日再相约吧,臣先告退了。”婉儿拜手作揖要走。
  “谁允许你动了?”她哼了一声,摆手对宫女说,“你先退下吧。”
  书韵看了眼婉儿,在等主子的吩咐。婉儿不做声。
  “出去!”见一个小小宫女都敢违抗自己,太平一声断喝,以为这般便能镇住她。可惜事与愿违,小宫女吓得浑身颤抖一下,可怜巴巴看向婉儿,还是没有走。
  太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抓起小宫女的衣领,连拖带拽扔到门外,砰地关上门拴住。
  门外响起敲门声,起初三两下有些犹豫,随后鼓点一般搅扰着她的神经。
  “还真是个死脑筋!”
  “算了,别为难她了。我去吧。”婉儿伸手拦住她。
  三言两语,那宫女不再敲门,听脚步声似乎是离开了。
  婉儿回身问:“满意了?”
  太平没有回答。
  “公主有什么事吩咐,就说吧。”她叹一口气,轻微到几乎听不见,“说吧,我听着。”
  “没事儿。”她心里憋着一肚子难受,现在却说不出话来。
  “没事?没事的话,于情于理,公主都不该来这里。还是快些回去为好。”她顿一下,又问道,“有人看见你来么,都有谁知道你过来了?”
  太平摇了摇头。
  “回去吧。”婉儿转身,“我也回去了。”
  她走到门前去拉那门闩,只听身后传来瓮声瓮气的一声:“婉儿,你为什么都不回头看我一眼呢?”
  她拉门闩的动作一顿。
  “公主,我已经对你……不感兴趣了。不要有什么误会。”
  还是没有回头。背对她淡然地说出这句话,每个音节都像刀子,扎的她全身开始疼痛。果然是她不够喜欢自己,母亲说的没错,她从来就不够喜欢自己。一切的开头,就是自己把爱意强加上去,逼迫她接受。也许她真的不需要。
  “婉儿,我今日来,只要你一句话。我问你,你真的和梁王……”她还是想问清楚。尽管她知道,从婉儿嘴里说出来的答案,不可能让她满意。
  “这与你何干。”
  原来连个答案都没有。她已经连个解释都不配得到了。
  “你是臣下,我是公主。不论何干,不答是你的过错。”在这种时候,她少有地头脑清晰起来,以言语做武器反击着。也许是真的长大了。
  婉儿终于回头,回头似乎是看她,眼神却有些涣散。
  “梁王者,大才也。头脑清澈,才为世出。[r1] ”她淡淡说,“梁王是陛下的侄子,颇有陛下的风范,称得上是豫章之才。就算是我挑他做情人,也没什么不妥。况且这本来就是陛下的意思……”
  “你还是婉儿么?”
  她听见公主打断她的话,声音颤抖得厉害。于是将涣散收起来,目光落在她面庞。那人泪眼朦胧。
  “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婉儿么?那个会站在我前面,不管自己是宫奴,不管对面是国公的婉儿。”
  垂首,笑了一声:“我不是了。我不是了。”
  “公主,我不是你,我的命,是要自己挣的。你——你一定不会明白,对吧。
  “我不过是个玩物,不像你。我什么都没有,一步走错,满盘皆输。贪慕权势,我哪有资格去贪慕权势。我只是想活下来,我只是想好好活,而不是像祖父那样,蝼蚁一般随随便便就被踩死。我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心甘情愿被你们吆五喝六,翻来覆去地玩弄,为什么?因为我知道,我无依无靠,我孤家寡人。我没有靠山。”
  “你不是孤家寡人,”太平幽幽道,“我做你的靠山。”
  “靠山?我只想问,你几时靠得住了?”
  字字诛心。是啊,从抛下她嫁给薛绍那一天,到如今,已有十四年了。这次婉儿被诬告谋反,太平还是没能保护好她。还是没能保护好她啊。
  “其实你不必这样的……”公主的辩驳声小了下去,也许自己也不那么确定了,“不必这样小心翼翼,不必这样左右逢迎,不必只想着如何活下去。你还有我啊……你不相信么?你真就断定那封密奏出自我手?我,我从来没有害你之心啊。我从来都想着如何保护你,我会用尽一切去保护你。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婉儿。你不明白我多么后悔,若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对不会离开你——”
  “公主,我还不知道你么。”她声音不高,还是猝然打断了公主的话,“你扮的还真不错,看陛下没有如你所愿杀了我,又来找我推卸责任。做了落井下石的事,还想让我称赞你的高尚?还真是要鱼和熊掌兼得么?公主啊,你仔细想想,你究竟骗过我多少次?你穿上武装要驸马的时候,还说此生唯我!骗这一次也罢,一而再再而三。我如今不与你作对,已是最大的宽容。今生,我们难道还有余地么?”
  她那么快就相信那封告密信,原来是因为她最心底早已不相信自己。因为从公主离开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不值得任何付出,不值得半点相信。于是一切解释就成了荒唐的借口。
  是真的啊,是真的——可是,可是这样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子,为何会与武三思这混蛋同流合污,沆瀣一气。为什么呢。太平痛苦地摇摇头,她还是想不明白,没有一点办法明白。
  “婉儿,你和从前不一样了。那时你是那么坚定,那么善良……”
  “善良?我凭什么善良。你说说看,我凭什么善良。”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呆在那里许久,才说:“因为你是你。”
  “善良,不过是一种生存手段罢了,只是现在,它不适用于我。”她指着额头的墨痕,道,“看见了么,它不适用与我。所有的情绪,微笑也好,眼泪也罢,都是一种手段。我可不是你,又资格随心所欲。”
  “婉儿……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你难道不知道么?”
  从你抛下我的那一天起,被李哲强迫的屈辱,诛杀恩人裴炎的无奈,一件件事情让我明了,我根本无从左右自己的命运,只有权力可以。
  我只想活着。只想活着而已。
  太平耳畔萦绕着这句话,久久不散。一切都是从她哪里开始的,因为她的信誓旦旦,因为她的背信弃义。所以她大概没有权力离开婉儿了,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让一个天使折翼,堕入凡间的污泥,这样的债,怎么偿还都不为过。
  就在她要相信一切的刹那,不和谐的声音再次蹦出来,在脑海中轰然炸裂。不知为何,也许是根本不能相信,她不相信婉儿自愿对她淡薄的。所以总能在罅隙中寻得破绽。
  “既然我们都是混蛋,你能投靠他,为什么不能投靠我?”她忽然忿忿道,“你已经烧了密信,就是在与我示好。我是陛下的亲生女儿,又做了武家的媳妇,背景势力并不比梁王差。你不是要攀附么,我同意了,你来啊。哪怕是惩罚我的背叛,为了伤害我,我也无所谓。欢迎你随时来捅我一刀。”
  “你不过来,那一切就根本就是在说谎,圆不回去的。”
  婉儿无言良久。最后,缓缓开口:“梁王乃武氏宗族,才智超群,前程远大……”
  没等她说完,太平猛地将她压在门上,没有闩紧的那扇剧烈颤动了一下。
  婉儿被那双手控制住手腕。她想反抗,却不知道什么是时候,公主的力气居然变得这样大,愣是叫她动弹不得。微微的挣扎,却使身体的柔软碰触起来,摩擦起来,并且渐渐发热。热烈袭过来时,她只有安慰自己:那只是对方身上的温暖,并不是我的。我仍旧平静得很。
  “你根本就是喜欢我的对不对?”太平摁着她,虽然并不比对方高,却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讨厌我。告诉我,你想要我在你眼前消失,不想再看见我。你说。
  婉儿喉咙艰难地动了一下,开口:“我不想——”
  她突然地吻上去,打断婉儿的话。以一种侵略的态势探索着她的口腔,而不去考虑她能否承受那些无妄的侵蚀。婉儿甚至觉得唇瓣快要被她咬破了,几丝尖锐的疼痛传来。她知道此时该用力推开这人,而不是纵容这种胁迫。可是不知为何,不仅双臂瘫软,似乎身子都坚持不住了,整个人都被她吻得毫无气力。
  终于放开的时候,太平抱住了她,头埋进胸口。婉儿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过来许久,她的肩头颤抖耸动着。似乎是哭了吧,婉儿知道她是哭了。
  “还是别说出来了……别说好不好。”尽管在极力控制,气息还是有些断断续续。
  “哭,你还好意思哭。”她冷冷地说。
  “你哭什么呢。也许嫁给武攸暨是被迫的,薛绍总不是吧。你嫁给他,我说什么了。你养了那么多面首,我说什么了。我不过与梁王交好,互相赏识,你就不乐意了?”她哼地冷笑一声,“倒有脸哭来了。”
  她挣脱那个怀抱,侧身拉开门闩,抽身便走。听见身后低低抽噎的声音,伴随着不清不楚的喃喃。公主好像在恳求,求她回来。但已经不可能了。
  你如果是个纯粹的诗人,没有可悲的理想抱负,那你就会纯粹是我的。不会到母亲那里,不必经历腥风血雨,不必忍受羞辱折磨,就在我的身边。如果……如果有如果啊……
  [r1]《神探狄仁杰》的梗,随时cue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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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是不是没睡好,这章有点不在状态,害!好在车似乎就在下章,再迟不会超过下下章。坐稳扶好,把门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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