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见村里人都这么说了,公社的干部就更偏向梅芸芳了。
  刘主任问陈阳:“你从哪儿听说是你爹和继母抛弃了你妹妹的?”
  这是要来追责的意思?陈阳不在意,现在他们有多相信梅芸芳,待会儿在铁证面前,他们的脸就会被梅芸芳打得有多肿,就会多恨梅芸芳。
  “刘主任,这事没有证据,咱们暂且不提,我们说说另外一件事。大根叔,梅芸芳收了李瘸子五块钱,把福香卖给他的事,这个没假吧?”
  这个事全村大人小孩都知道,陈大根点头:“没错,李瘸子后来想反悔,回来要钱我还过来劝了。”
  陈阳扭头问妇女主任:“刘主任,买卖妇女儿童是不是犯法的,要不要抓起来枪毙了?”
  一听说要枪毙,梅芸芳脸色都变了,嚷嚷道:“陈阳你别胡说八道,什么叫卖女儿?我们这是嫁女儿,谁家嫁女儿不收彩礼的?我收五块钱怎么啦?我把闺女辛辛苦苦养这么大,收五块钱还是便宜了李瘸子呢。福香长这么大,才花五块钱啊?大家说说,这能叫卖女儿吗?”
  好像也有道理,闺女养大了,嫁人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当爹妈的,收点彩礼这在农村是很正常的事。就连妇女主任也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情,毕竟一方一俗嘛,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风俗习惯,他们当干部的也不能一刀切了。更何况,他们自己嫁女儿、娶媳妇也是要收彩礼,给彩礼的。
  “说得可真好听,那你不说说福香多大,那李瘸子多大?你要不觉得亏心,那咋不嫁你的亲女儿?”陈阳嗤笑,这种话也就能骗骗她自己。
  梅芸芳表情讪讪的:“这燕红不是还在上学,是个学生娃吗?”
  “她也就比福香小三个月,她是娃,福香就不是?”陈阳一句话戳穿了她的双标。
  梅芸芳心说,那能比吗?陈福香是个傻的,有男人要就不错了,她家燕红聪明又漂亮又会读书,以后可是要嫁进城里去吃公粮的。
  不过干部们都不表态,梅芸芳也看出来了,陈阳就是吓唬她的。什么买卖人口,枪毙,瞎扯,谁家不嫁女儿收彩礼啊?他要拿这个说事,全村有女儿的人家都跑不掉,还能全都枪毙了不成?
  想到这里,她胆子也大了,撇撇嘴强词夺理:“我这不也是为福香着想,女娃终归是要嫁人的,她这状况能碰到一个上门提亲的不容易。你这当哥哥的,也不想福香留在家里,留成老姑娘吧?”
  老姑娘,福香都还没成年,亏她说得出口。
  陈阳直接问妇女主任:“刘主任,你是做妇女工作,你说说,婚姻法规定女孩子多少岁才可以结婚?”
  刘主任知道他想说什么,只得道:“我国婚姻法规定,男20岁,女18岁,始得结婚。”
  “那我妹妹今年才16岁,还没有成年,我继母贪图那五块钱的彩礼,就要把她嫁了,这是不是违法的?”
  刘主任没法否认,只能硬着头皮说:“是。”
  不到法定婚龄就结婚,这事在乡下太常见了,别说16岁,14、5岁结婚的都大把的人在,尤其是家里闺女多的,多一个人就吃一口粮,嫁出去了还能换笔彩礼回来。
  不过双方你情我愿,没人反对就算了,但现在有人提出了抗议,作为专门做妇女儿童工作的,她怎么也要表表态。
  “陈阳同志,你反应的这个问题,我们会严肃处理的。”
  具体怎么处理,她没说。也是,要真处理狠了,万一十里八村还不到18就被家里嫁出去,心生怨恨的姑娘们都去找妇联,他们怎么办?虽然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很小,但也不得不防。
  陈阳虽然年轻,但从小带着烧傻的妹妹在继母讨生活,早学会了看人脸色。
  他也不为难刘主任,而是感激地说:“那就好,我相信人民政府,我相信主席,相信你们会为我们兄妹作主的。”
  刘主任诧异地瞟了陈阳一眼,这小子年纪不大,脑子倒挺活泛的,这一顶高帽子扣下来,他们能不处理吗?
  梅芸芳听得云里雾里,但有一个意思她是明白了,公社似乎要处罚她,这怎么行?
  她可不觉得自己哪儿做错了,这十里八乡又不是只有陈福香一个傻子,别的傻子不也早早就嫁人了,她都没把那死丫头嫁出去,凭啥还要挨公社批啊。
  “哎哟,我不活了,这后娘难为啊,辛辛苦苦、起早贪黑把前头的两个孩子拉扯长大,不但没讨一句话,外头的人一挑拨,人家就不认我了,还去公社里告我,说我卖闺女,抛弃闺女。我梅芸芳赌咒发誓,我要干过这等丧尽天良的事,天打雷劈,不得好……”
  轰!
  一道惊雷毫无征兆地响起,再看天上,万里晴空,一丝乌云都没有。
  大冬天的,打雷本来就很少见,更何况是这样天气晴朗的日子,那就更诡异了。
  莫非这雷真的要劈梅芸芳?
  农村人本来就迷信,这会儿更是惊疑不定,全都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梅芸芳,个别离得近的还赶紧往后退,唯恐雷劈下来波及到自己。
  梅芸芳的恐慌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个“死”字怎么都说不出口,生怕自己一吐出这个字,雷就会劈到她脑门上。
  静默了几秒,一直未出声的闫部长怒了:“新社会了,成天嚷着死死死的,成什么话?活腻了,到边疆打敌人去,别给我在这里嚎丧。”
  闫部长是从部队里退下来的,还参加过抗美援朝,可以说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最见不得乡下这些老娘们动不动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行为。也不想想,他们现在的太平生活都是多少战友们用血泪和生命换来的,这些婆娘们却不知道珍惜,经常为了点鸡毛蒜皮大的小事就寻死觅活的,不把命当回事。
  武装部是公社的实权部门,掌握着全公社的民兵组织,负责公社的治安以及每年的征兵等事情,这时候公社乡镇没有派出所和司法部门,武装部在一定程度上兼领这些职能,他的威望比刘主任高多了。他一吼,不止梅芸芳吓了一大跳,就连听到风声匆匆赶来的村支书陈大勇也吓得不轻。
  “闫部长,你来了怎么不说一声,我去接你啊。”殷勤地跟闫部长打了声招呼,陈大勇斜了陈大根一眼,“怎么做事的?椅子呢,茶水呢?闫部长、刘主任他们过来指导工作,你们就让他们这么辛苦地干站着?连口水都没倒?”
  闫部长是个直性子的人,不耐烦应付官场里的这一套,摆手:“行了,陈支书,喝什么水,赶紧解决问题,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了。”
  “是。”陈大勇转而问一家之主陈老三,“怎么回事,你说说。”
  其实在来的路上,他已经大致弄清楚事情的缘由了。陈大勇心里其实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毕竟这些在农村太常见了,最困难的那几年,吃不起饭,一袋红薯或是几斤玉米面就能换个大闺女,这才过去几年啊。
  要他说,还是现在的日子过得太好了,这些人才天天搞这些有的没的。还惊动到了公社,这个陈老三,身为一家之主,管不住婆娘也管不住儿子,净会给他们大队添乱丢脸。
  陈老三被点名,脑子有点懵,嘴巴发干,咽了咽口水:“这个,那个,我……”
  见他吓得话都不利索,梅芸芳抹了一把泪,哭道:“陈支书,你可来了,你得帮我做主啊。陈阳这小子去公社告我们两口子卖女儿,抛弃女儿。陈支书,你评评理,我们两口子是这样的人吗?我嫁过来的时候,福香才五岁,才刚到我的腰,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把她拉扯成了个大姑娘,我要抛弃她,早抛弃了,又何必等到现在,你说是不是?这么多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陈阳不领我这份情就算了,还冤枉我,我太难了……”
  陈支书可不想他们队里背上卖女儿的名声。
  他看向陈大根:“是她说的这样吗?”
  陈大根有点为难。他知道陈支书想听什么,他们村的支书还不到五十,一直雄心勃勃的,想进公社,又是个好面子,哪愿意在闫部长他们面前丢脸啊。
  所以肯定是想将这件事按下去,定为误会,一家子闹矛盾,大事化小。
  可看陈阳的样子,怕也是不会轻易让这件事不了了之。他是看着陈阳长大的,他知道陈阳这孩子有多不容易,小小年纪在陈家干得比牛还多,吃得比鸡都少。
  梅芸芳说她没苛待两个孩子,纯属放屁,她那一双儿女十几岁了,还在学堂里念书,陈阳像陈小鹏现在这么大的时候早下地拿工分了。亲生和非亲生的,对比不要太明显。
  陈大根心里其实都怀疑,陈福香的失踪跟他们两口子有关,只是没有证据而已。
  不想得罪村支书,但也不想昧了良心,陈大根说:“陈福香在两天前失踪了,他们两口子说是出去玩就没再回来。我发动了队里的青壮年把附近几个小队,山上都找遍了,没找到那孩子。在她失踪前几天,梅芸芳确实收了隔壁村李瘸子五块钱说要把女儿嫁给他。后来李瘸子反悔不干,又把钱给要回去了。”
  陈支书点点头,和稀泥:“陈阳,村里这么多双眼睛,你父母真把你妹妹抛弃了,大伙儿不可能没看见。这肯定是个误会,你妹妹应该是走丢了,你放心,大队一定不会放弃帮你找妹妹的,待会儿我就通知全大队,把大队的人都发动起来,帮你找妹妹,一定帮你找回妹妹。”
  他都想好一篇“全村老少奋战三天三夜,齐心协力找傻女”的文章了,隔壁公社去年不就是靠“活雷锋英勇少年冬天跳河救三孩”得了县里面的表扬,扬眉吐气的吗?
  “这么说,支书是相信他们的鬼话,我妹妹是自己走丢的?”陈阳沉声问道。
  陈支书有点不高兴,这年轻人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怎么,还怀疑他的话了?
  “不是走丢的,那是怎么丢的?你爹一直在村子里,能把你妹丢到哪儿去?年轻人,有质疑精神是好事,但对自己的亲人也要多一份信任,你说是不是?”陈支书打起了官腔。
  梅芸芳见他相信自己,忙哭天抹泪:“阳阳啊,你不相信我这个当后妈的,还不相信陈支书吗?陈支书那可是个实在人,肯定是有一说一。”
  陈支书点头,不错,这个婆娘比这小子懂事。
  “咳咳咳,陈阳啊,没有证据的事你就别……”
  陈支书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远远的一道声音给打断了。
  “陈阳,陈阳,我把你妹子送回来了。”陈建永拉着陈福香,老远就扯着嗓子大喊。
  陈阳立即跑了出去,抓住陈福香的肩,激动得浑身直颤抖:“福香,你跑哪儿去了,让哥哥担心死了!”
  陈福香仰起小脸,按照陈建永今早教她的说辞,委屈巴巴地说:“爸前两天早上带我去东风公社,买了两个橘子给我,说要去茅房,让我等他。我等了好久,都没等到他,哥哥,爸呢,他去哪儿了?”
  跟出来的陈老三听到这句话,差点昏倒。这小妮子不但回来了,而且回来第一句话就是把他给卖了。
  梅芸芳更是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这死丫头,运气还真是好,都把她送到几十里外去了,她竟然还能跑回来,怎么办?她前一刻才信誓旦旦地拍着胸口跟公社干部、大队干部面前说,这个傻子是自己走丢的,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就被拆穿了,大家怎么想他们?
  怎么想?陈支书脸上火辣辣的,真是恨死梅芸芳两口子了,看他们一个懦弱老实,一个哭得可怜,他还真信了,结果这两口子简直把他当傻瓜耍,害他在公社干部面前丢了这么大个脸。
  只有陈大根若有所思地看了陈阳兄妹两眼。虽然他们都表现得很激动,像那么回事,可还是没瞒过精明又了解他们的陈大根。他要是没猜错,陈阳恐怕早就知道陈福香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什么时候会回来。
  难怪他一口咬定是陈大根把福香丢了,而且也拒绝了大家再上山找的提议。陈大根当时心里就觉得有点奇怪,人丢了,最重要的不是先找到人吗?事有轻重缓急,追究责任什么时候不能追,时间拖得越久,人找回来的希望就越小,陈阳不像是那么拎不清的。
  原来,人家的目标根本就是陈老三两口子。
  梅芸芳一向会说话,死的都能被她说成活的,先让她唱作俱佳地骗一波信任,等大家都信了她的鬼话,再让陈福香站出来说出“实话”,揭穿这两口子的谎言。
  这下被欺骗被愚弄的干部,还有村民们,哪个不恨梅芸芳和陈老三?
  这可比他直接带着陈福香回来控诉陈老三效果要好得多。毕竟人都找回来了,干部们铁定是直接和稀泥,他要不依不挠,不少人可能还会觉得他太小题大做了。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他们所有的人都成了“受害者”,成了被耍得团团转的对象,不为陈福香,就是为了他们自个儿,都得对陈老三两口子恨得牙痒痒的。没看那个一直很和气,一直在和稀泥的妇女主任都拉长了脸。
  这小子小小年纪,就有此等心计,又能吃苦,胆子还大,将来肯定有一番造化。陈老三什么都听后老婆,偏疼后来的孩子,不管这兄妹俩,将来有他后悔的。
  众人都一脸愤怒,只有闫部长脸色如常,他上前几步,半蹲着,跟陈福香平视,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温和地说:“闺女,把你爸是怎么将你带去东风公社的事再跟伯伯说一遍好不好?伯伯还没去过东风公社,很好奇,你跟我说说。”
  见状,陈支书的脸都变青了,虽然气愤陈老三两口子骗了自己,但他还是不想在自己的地盘上闹出什么大动静,尤其是丢人的这种。但现在闫部长亲自下了场,那这件事别想轻易善了了。
  陈福香还不懂,闫部长亲自问她所代表的意义。她只觉得这个伯伯好和蔼,而且好像挺威风的,他一说话,大家都安静下来了。
  眨了眨眼,陈福香说:“那天,我爸说要带我去赶集,天还很黑就把我叫了起来,走了好久,天亮才走到东风公社……福香很乖,一直在那儿乖乖地等着。可是爸他一直没来,他们说我爸不要我了,是这样的吗,伯伯?”
  闫部长摸了摸她的头:“福香这么乖,怎么会不要你呢?你又是怎么找到他的?”
  闫部长指了指陈建永。
  陈福香接着说:“路叔要去祁家沟看他们家的两个哥哥,我说我哥哥也在那儿,我要找哥哥,他就把我带去祁家沟了。”
  陈大根在一旁补充:“陈阳,还有陈建永都在祁家沟修水库。”
  陈建永也作证:“是东风公社一个姓路的好心大叔骑着自行车把福香送过来的。他的两个儿子还在祁家沟干活,当时咱们公社很多人也看见了。”
  他说的都是实话,只不过没有刻意提起这是昨天发生的事,当时陈阳也在。至于以后被发现,那公社的干部早回去了,村里人谁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听了几人的话,大家都以为是陈阳前脚刚回来,后脚那东风公社的大叔就好心把陈福香送过去了。陈阳不在,作为一个村的,陈建永赶紧请假帮忙把陈福香送回来,然后正好赶上这个关键的时刻,及时地戳穿了梅芸芳的谎言。
  不少人感叹,陈建永回来得还正是时候,不然他们还要受陈老三两口子蒙蔽,被当枪使。
  如今事情的前因后果已经很清楚了,陈老三早有预谋想丢掉这个傻女儿,甩掉这个包袱。见嫁给李瘸子这条路行不通,遂想出了把她丢到远远的这个法子。
  这时候乡下都是泥土小路,弯弯绕绕的,没有路标,别说陈福香一个不识字的,方向感不好的大人第一次去东风公社不问路都不一定找的回来。
  陈福香是个傻的,被丢到二十多里外的陌生地方,一个认识的都没有,肯定回不来。而且他们榆树村离东风公社远,本村的人几乎不会去东风公社,以后也不会发现她在那儿。
  要不是陈福香遇上了好心人,她还真回不来了。
  真够狠心的,这大冬天的把孩子丢在那里,万一没人捡回去,她不得活活冻死、饿死在那儿。
  “你们两口子还有什么说的?”闫部长问。
  陈老三不敢看儿子女儿,头垂得极低,都快到膝盖了,干巴巴地说:“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家里实在是太穷了,但凡有点办法,谁舍得丢掉自己的亲骨肉。”
  陈阳看着一点悔改之意都没有,还在狡辩的父亲,失望到了极点:“没办法?陈燕红和陈小鹏上学都有钱,陈小鹏三天两头还有鸡蛋吃,福香喝口玉米糊糊都养不起?再说,她靠你们养了吗?我妈死后的前四年,我们跟着奶奶过活,奶奶死后,我们才又跟你们开伙。那年我11岁就下地干活,拿工分。”
  “13岁,我就拿十个工分,15岁我开始在外面修水库挖沟渠,一年到头没歇过一天。这个冬天,我去修水库就挣了三四百工分,你们两口子,下地一个才拿八个工分,一个拿六个工分,冬天猫在家,没收入。你们俩加起来,一年挣的工分都没我多,这点在大队的账目上都是可以查的,你们好意思说你们在养福香,你们有资格嫌弃福香吗?”
  他一笔一笔地账跟陈老三和梅芸芳算,越算就越失望,越心寒:“我知道我妹子有点傻,招人嫌,所以拼命地干活,再苦再累我都没喊过一声,15岁那年去修水库,我被石头砸伤了脚,只休息了三天,就继续干活,就是为了多挣工分。我希望你们看在我挣得多的份上,善待我妹妹,可你们就是这么对我妹妹的?趁着我不在,先是卖我妹子,没卖成,又把她给丢了。陈老三、梅芸芳,你们的心咋就这么狠呢!”
  大家听到陈阳哽咽的声音,再看他那双比四五十岁老汉还粗糙的手,也纷纷为他鸣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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