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静默不语

  「熟识」的路程,因为有虞夏伴着,增添了点未知性在。
  明明当初人数庞大时,也才走了六个多小时,怎么一年过去,不过两个人的队伍,却还没见到所谓的城墙,太阳都盪去快一半了。
  绿油油的草皮,蔚蓝色的天空,鸟雀在原野鸣叫出声,昆虫的身躯附着在草尖,蹭蹭作响。
  「头儿,怎么还没到呀?」离熙脱掉上衣,擦起背后汗水,结实的胸膛,肌肉紧绷,整个人就像是上好绳索打紧的一个结。
  「急什么?整整十天假期,差这么一点时间吗?」
  仅管离熙并不是真瞭解路程,但他打包票,虞夏绝对是在乱带路,这愈走愈荒凉,寸草不生的,大块狰狞的岩石肆无忌惮地裸露着。
  这……是要杀人弃尸的节奏吗?离熙顿时觉得嘴巴有些乾,舌头嚐到一丝苦味。
  虞夏眼瞳泛着淡淡黄色,停下脚步,眼神含着害怕畏惧,慢慢地跪在一处地上,眼睛盯着前面。接着两手成熊爪势,浅色光晕贴着指尖处,尔后唰唰地往灰褐色的地面重重袭去,一扒二扒来回不断,某个铁製的东西逐渐现出。
  斑驳不堪的盒子,外皮早被沙侵蚀得异常脆弱,虞夏散去力量,小心翼翼地抓住把手处,提到眼前,朝底部轻吹了口气。
  离虞夏三个字……
  心跳瞬间停住,数秒之后,虞夏露出欣慰的神情,让铁盒靠在胸口上,步伐踏实地走回去。
  「熙,谢谢你,愿意陪我过来。」
  人畜无害的笑容并不适合虞夏,且他是因为认不得路,才一直跟着虞夏的,离熙无所适从,结结巴巴地回应:「不会,不会……不用客气,呵……呵。」
  虞夏不发一语,眼神直挺挺地望着他。是发呆还是思索?离熙无聊地猜测她的情绪波动。
  突然间,她脚尖一垫,对准离熙就是一个拥抱,「真的,很谢谢你。」淡淡清香从她身上散发而出,离熙脸上神情起伏不定,后背感受着两处圆形的柔软与温暖,反观自己的双手,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内心一阵羞涩油然而生。
  据传要万年,才能听到一次的柔弱声音,如今却在耳廓出现,离熙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走吧!」虞夏主动放开他,抬起娇小的头颅,见到离熙张皇失措的样子,她轻笑出声,一直纠结的情绪猛然舒畅起来。
  「好……的。」离熙眼神有些惶然地应允。
  之后,除了分离的再见二字外,两人就都没有说话了。
  ……
  「怎么流这么多汗,还不去洗澡?别纔了!猪脚麵线等会儿再吃,不急,大不了吃之前再给你热一下。」离熙耳朵飘过恩然的亲切关心,一年不见,我长大了,爸爸却老了。许久未见的脸庞更削瘦了些,没有我在……忘了节制吗?
  全身浸入沁凉的溪水,与梅花鮭鱼一同悠游其中,童年美好霎时出现。溪畔边,虎牙女孩筑沙堡,眼球充满火焰似地瞪着人,灵动的五官千变万化,与她相处无需言语,有表情就好,很单纯。
  啊!邵!
  不知道她还好吗?跟离老过得怎么样?还会不会失眠?依然不喜欢吃番茄吗?啊!邵!
  还有跟白叔叔的约,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返乡,一年的空白,果然有好多事情需要弥补,播种土豆的时日差不多就是最近,得把这个工作抢过来,不然爸爸贪心,不知节制逞一时之乐,强行在一天之内全种完,不仅之后长得乱七八糟,收获很差之外。更重要的是,对身体会是个负担,一定是因为他这样乱搞,怪不得又瘦了这么多。
  一边盘算这十天的计画,一边享受溪水洗浴,不知不觉夕阳西斜!从离熙早上出发至今,十小时过去。带上几条顺手抓的梅花鮭鱼,他穿着一条短裤,上半身赤裸地回到家里。
  沿途路上,蝉鸣肆起,狂妄地叫着,阳光穿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出一地的灿烂。风送花香,好一个独属蝉鸣的时节,彷彿世界因它而决定秩序。
  「啊!」多么轻柔的惊吓声。
  「你穿这什么样子,还不快去换件衣服?」
  「……爸,这几条梅花鮭,喔!好」那简直能杀人的眼神,离熙只能服从照做。内心暗暗叫骂……怎么离老跟邵来家里,也不先说一声,想起刚才的事,耳根子就发红起来,他悔恨不已,可惜世上没有早知道,千金难买后悔药。
  换上一件薄衫,离熙拉了拉衣摆,确认调正后,慢步走回饭厅,心情七上八下地拉开椅子便要坐下,杀气却又腾腾出没,迎上熠熠目光,他急忙换了个位子,恰巧就在邵旁边。
  离熙朝邵打了个招呼,换来的是尷尬一笑,时光果然是最好的药,让人失去记忆的效果堪称业界第一。两人油然而生一股淡淡的陌生,摸不着也看不清的靄靄云雾阻碍了沟通,张了张嘴才发现,讲话竟然是件这么难的事,像是鬼打墙般……半字都挤不出来,只能垂头闭语,吃着闷饭。
  年轻人不讲话,这怎么行?摆明要将他们送作堆的两老,连忙出言救助。
  「唉呀!肚子疼,我跑一趟厕所。」
  「啊!出门前,似乎忘了关火炉,我回去检查下。」
  两老各说一句,大施无上逃遁之法,留给年轻人一个私密空间。正常人活到七十岁即为奇蹟,多数是活不到六十的,所以十五岁结婚正是时候,左右怎么看又或是上下看,两老愈看愈是满意,这青梅竹马很是登对。
  尤以离老最积极地想凑成这桩婚事,年过五十的他日益衰老,临死前能牵着邵的手走上红毯,将终生交给一位值得托付的男人手上,是他馀剩不多的岁月里想达成的事情之一。
  再来,也算是完成她的遗愿,将邵安安稳稳地照顾长大,但还是差了这么一步。离老掩上门,瞥了眼对面伙伴狡滑的神情,内心五味杂陈。
  惠玲……很快就能去见你了!十二年前,你不仅打乱了我的人生规画,还重新制定出新一套的旅程。
  「你要对我负责!」女人娇嗔道。
  「蛤……你说什么?」还酒醉着的离老疑惑说道。
  「我说,你要负责!」女人继续说,只是语气却和缓了不少,更多了点娇态。
  「喔!」离老回应。
  想起往事,泪如雨下,离老也进到了厕所,惠玲,我负责了!我是个言出必行的真男人,我不臭我香的!我不懦弱,更不无能!
  「let'sgoallthewaytonight(今夜让我们疯狂一次吧),noregretsjustlove(为了爱,不后悔)……let'srunawayand(我们一起私奔吧),don'teverlookback(不顾一切,绝不回头)。」──花漾年华,出自美国歌手凯蒂·佩芮。
  唱起她生前最爱的歌,每次温存过后,惠玲总在自己耳鬓轻哼着这段,次数多到离老虽不懂意思,却也是会唱!但,想必是在骂人的吧……他之所以会犹豫,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不明白两人的关系,究竟是那样还是这样,怎样?
  以致悲剧发生后,离老一直痛恨自己的怂,让梦魘成了事实,他一直没法从那件事情中脱离,可能唯有忘掉惠玲,才能摆脱掉,但那显然是作梦!没有她,人生就没有继续奋斗的目标,就算只是为了邵而活也是一样的,一切都是源自惠玲,这之间不能是你消我长,而是,相辅相长、不可抹灭的。
  若是两情相悦,希望那傻小子,那笨女儿……唉!虽然邵可能也活不久了,且他们,他们是绝对不可能做的。老一辈的过错,为何要由孩子来承担呢?苍天呀!求你开眼哪……放过邵吧,她是个很懂事乖巧的好孩子,为何要让她携着妈妈的疾病长大呢?
  ……
  「哈囉,好久不见啦!」带着欢笑,离熙身负开场的尷尬。
  「是啊!这一年没有你,好不习惯。」邵顺势表达出她的思念,异常的,浓厚。
  「怎么了吗?」
  「就是生活变得好安静,很无聊。」
  「离老……没有带你出去吗?」
  「没有,这些天他又不知道在忙什么?总是早出晚归,终日见不到人。」邵玩性发着地插起碗里肉块。
  「……他,会不会是要给你,一个惊喜?」离熙挟起麵线,透过麵条间缝隙看向邵。
  「惊喜?我……不需要,我只想要有人陪伴我。」邵打发无聊似地继续玩弄肉块。
  「也是,你的身体好点了吗?」离熙再度对尷尬发起了挑战,转换话题的难度丝毫不输开场呀!
  「嗯,就都那样……我看也快了,嗯。」那可怜的肉块几乎快被玩到解体了。
  「啊啊啊!乱讲些什么,你会好起来的,相由心生不准再这样想了,难怪变得这么瘦。」挑战失败,结果无可避免仍是以聊僵了收尾。
  「哈!好久没听到你骂我了,呵呵……」邵总算是放弃了玩弄,肉块停止无谓的反抗,不再于汤水里滚动,甘愿无比地落入食道。
  「有什么好笑的?吃番茄。」见到局面奇蹟似地扭转,离熙吓坏肚子了,连忙回招,以对抗邵的欲擒故纵。
  「欸!不要……我不要吃,给你吃。」邵再度顺势地由着对话发展下去。
  「还是这么讨厌它吗?」
  「对!」
  「挑食会长不大喔!你难道要一直当小不点?」离熙托着碗,喝起汤来。
  「不……要咧!」邵大吐灵动无比的舌头,像有生命似的。
  「吃吃看啦!不难吃哟!」
  「……我……」
  「不说话,那就是同意喔!」
  「……」
  「说,不错吃对不对。」
  「呃……味道好奇怪,但,确实不难吃。」邵抿了抿唇边,脸上掛着异样表情。
  「哼!这才听话嘛!」离熙则掛上满足的微笑。
  「……」
  「哇!戳我手干嘛?很痛欸。」
  「谁叫你乱说话,讨厌。」
  「我说什么了?哇!你还戳,还戳,再戳就……啊!我开玩笑的,呵呵。」
  一片欢声笑语中,饭慢慢吃完了,见两老还没回来,离熙便牵起邵的手,漫步河畔,双脚微微浸溼在水里,在脚底流动的水,带来些微凉爽,使邵的心情颇为愉悦,「……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下次?」离熙一听,差点滑倒,溪里长青苔的石头不少,很是湿黏。
  「嗯,下次。」
  「可能就也……再,一年吧!」离熙看向水面的波纹,表情不变。
  「一年!」邵眼睛睁得贼大。
  「你别哭啊!我会回来的,不会一直待在那边。」
  「算了算了,知道吧!你离开呀!爸爸也离开了,没有人了,再也没有人了……」邵一挥衣袖,再挥,反復地挥着。
  「我现在,不就在你的……身边吗?」
  「我……是不是拖累……」
  「……」
  「你们累了倦了,就直接讲,没有关系!」
  「不是这样的,邵!」
  「那是怎样,你说啊!咳咳……」邵摀着胸口,表情好像很难受。
  「邵!」离熙大步流星的转过身,眼神灼灼。
  「……没事,咳!嗯嗯。」
  「别说话了,好吗?」
  「……」邵抬起头,是离熙写满担心的脸庞。
  静默不语,夏日的傍晚,虫鸣鸟叫在天空回绕。斜阳留恋地抚摸着地平线,星月挟着习习凉风飘然而至,相互辉映着苍穹。
  「我们回去吧!」离熙虽然开口,却又好像没有讲话。邵不知道这种感触怎么来的,她也试着用这样的方式回应道:「嗯……」。
  ……
  「那傻儿子,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邵是值得好好珍惜的女孩呀!」恩然手持线香,表情肃然,举止庄重地将线香一根一根地插进香炉里。
  「你说是吧!洛慧,转瞬间儿子就长大了,才一年的时光,离熙彷彿就变了个人,虽然少了点活泼,却沉稳多了,这两者多半是你消我长的。要是你还在就更好了,这些年你错过了不少。」轻烟裊裊,拉着空气繚绕升空,集聚在承尘,而后飘散,薄烟遂凝结成状……
  恩然痴狂地望着,撕心裂肺地喊叫──洛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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