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眼泪(2)
殯仪馆,人挤人,魂挤魂。
这是杨子吉初次以梦使之姿来到凡间,他站在几个路人面前挥手,发现路人毫无反应,这些活人还真的看不到他。
其他路过的神职给予杨子吉斜眼:「呵,一定是菜鸟。」
杨子吉不介意,菜也是真的菜,倒是当幽灵的感觉真新鲜,杨子吉一不小心就调皮起来,开始朝殯仪馆的工作人员扮鬼脸。
在杨子吉耍智障时,明瀛已站到他身后:「你最好把着装术式收好,要是不小心把术式弄掉,在活人面前解除魂魄之姿,那我就得叫尚谦赶来了。」
「叫尚谦来干嘛?」杨子吉回眸。
「来看你被雷爆成渣啊。」明瀛用亲切的笑掩盖怒意:「曝露神职身份乃洩漏天机,洩漏天机则魂飞魄散,希望你还记得工作规章。」
杨子吉立刻被电直,他站直站挺,皮绷紧,只管安分跟在明瀛身后,不敢再嬉皮笑脸。
三魂来到范鈺威的告别式,会场不大,出席的亲戚不多。
小小的会场里,范鈺威的前妻站在花篮旁,她向女儿道:「别摆臭脸,公祭很快就会结束,你爸生前脾气很大,没什么朋友。」
「我只怕一堆不认识的人来讨债。」已经上大学的女儿一脸埋怨,她看不起沉迷赌博的生父:「到底为什么要帮这种人办后事?」
「怎么样也是你爸爸,我们不为他做,就没有人做了。」母亲用鼻子长叹。
会场凄凉,杨子吉站在母女俩中间,他替秃头阿伯感到不捨,他知道范鈺威不是好丈夫,不是好爸爸,但怎么样也不算穷凶恶极的大坏蛋。
至于范鈺威,他从头到尾都没进到会场,他始终站在会场外,背对妻女,背对自己惨淡的人生结局。
因为愧疚,所以不愿面对。这点明瀛和杨子吉都看得出来。
见两名梦使从会场内步出,范鈺威便道:「带我来这干嘛?是希望我对这里的谁下跪懺悔?」
「范先生多虑了,我们只是来等人。」明瀛深信那人会出现。
「他不会来。」范鈺威没能正视这里的一景一物,他只能瞥向别处:「说过了,他早就忘记我了。」
「不急,时间会给答案。」明瀛面露自信的笑。
一旁的杨子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知道秃头阿伯的脸比大便还臭。
这种时候闭嘴最好,省得说错什么被暴揍一顿。
沉默了许久,背对妻小的范鈺威突然问:「我会下地狱吗?」
「裁定灵魂去向是其他神职的责任,梦使仅负责託梦,我们仅协助逝世者向生者传达来不及脱口的话。」明瀛分享一则有趣的说法:「据说,只要有一名生者愿意为逝世者落泪,那名逝世者的灵魂便不会堕入地狱。」
「只要一名?那想下地狱还不容易呢。」可惜范鈺威的告别式没有一丝哭声,连他的妻女都没哭:「结果我连这个低标都达不到,就和我那死老爸一样可悲。」
「那,范先生想託梦给妻女吗?」
「我没资格见她们。」范鈺威依旧背对会场内的至亲:「我只配下地狱。」
「肯定有人不是这么想。」明瀛望向远方:「瞧,那个人来了。」
三魂抬头,不远处的大阵仗快步逼近,是身穿全套黑西装的刘柛,以及不知从哪接到风声的媒体。
在保鑣的护送下,刘柛快步来到会场入口,此起彼落的镁光灯引来瞩目,路人见到刘柛也忍不住举起手机偷拍。
人群接踵而至,本在会场内的亲属赶忙跑出来。
见到明星,范鈺威的女儿一度以为大人物搞错会场,这是她初次见到刘柛本人,她身旁的母亲也是。
这也是杨子吉初次在镜头外见到刘柛,他正极力按耐帮苳琳要签名的衝动,以免自己以焦黑渣渣的模样散在尚谦脚边。
范鈺威的女儿慌张问:「不好意思,请问你是爸爸的?」
「我是范鈺威先生的义弟。」刘柛朝范鈺威的妻小鞠躬:「你父亲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贵人,请务必让我送他一程。」
「可、可是⋯⋯」范鈺威的女儿难以置信:「我从没听他说过这件事。」
「没关係,今后请多指教。」刘柛微微弯腰,他双手恭敬奉上名片,丝毫没有明星架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儘管开口,你父亲生前帮过我不少忙,我欠他很多,若有机会帮上你们,我会很高兴。」
范鈺威的女儿愣愣接过名片,她下巴微张,连发的镁光灯快把她闪瞎。
「请容我入内上香。」刘柛轻声请求。
「请⋯⋯请便!」范鈺威的亲属让出道路,他们让刘柛步入会场,尾随在后的嗜血秃鹰也接连涌入,保鑣挡都挡不住。
紧跟在人群后的是范鈺威,他穿透人群,掠过再无意义的世俗,只为追上刘柛的脚步。
他不敢相信刘柛真的来了,更不敢相信的是,刘柛的后脑竟剃了大大的「秃」字,超矬,超显眼,超可笑,世上绝不会有任一名发型师为影帝设计这种头,突兀的发型完美糟蹋刘柛的英俊。
依范鈺威对刘柛的瞭解,刘柛低调又谨慎,怎么样也不会让私人行程走漏,显然这一切都是故意的。
刘柛是故意理这种头发,他是故意引来媒体,故意让自己沦为笑柄,任凭身后的镁光灯拍个不停。
为了站到刘柛面前,范鈺威重返不愿面对的结局。
三十年,无法传达的道歉,无法开口的原谅。
岁月老去,记忆犹新。
事隔三十年,兄弟俩终于见面,却也无法再见。
提着黑色纸袋,一身黑衣的刘柛终于来到范鈺威身前,他将黑色纸袋放上供桌,并从中拿出两罐牛奶和两支冰棒棍。
一罐巧克力,一罐苹果。
一支哥哥,一支弟弟。
刘柛从法师手中接过香枝,他哽咽了数秒才开口:「哥,你还在生气吗?」
站在毕生的遗憾前,范鈺威自觉灵魂深处某样枯竭的东西正燃上眼眶。
「我想,你应该还在生气吧,毕竟我在婚礼上等了很久,结果还是没等到你⋯⋯」热泪滑过刘柛侧顏,他同样述说着遗憾,只因婚礼缺少最重要的祝福。
见刘柛眼泪频落,那个没血没泪的孩子依旧不肯掉眼泪。
他仅是静静看着此生最深的执念,为了看清刘柛的面容,范鈺威必须将不愿面对的一切收入眼底。
荒唐的人生,失败的婚姻,未尽的父责。
以及茫茫人海中,那唯一称他为好人,唯一为他落泪的人。
「不瞒你说,那个每週固定买一百个便当的客人,其实是我,是我叫助理去买的。我特地跟助理交代,千万别让你知道实情,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要是知道是我,你肯定就不卖了。」事到如今,刘柛认为再无隐瞒的必要:「赌债的事也别担心,我都帮你还清了,不会有人骚扰嫂子,今后我也会好好帮你照顾她们,希望哥你能无后顾之忧地去到彼世。」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慈善机构。
原来,根本不是他天生好运没被债主抓到。
原来,这漫长的三十年间,刘柛一直一直在道歉,一直一直在报答。
原来,弟弟从来没有忘记他。
「哥,对不起⋯⋯」刘柛持香鞠躬,泪痕深刻他的脸庞:「原谅我,好吗?」
隔着阴阳两界,弟弟抬头落泪,哥哥低头不语。
范鈺威死也不哭,打死不哭。
哭了,就输了。
那,具体是输给谁呢?
不知道,不晓得。
或许,是怕输掉面子吧?
范鈺威自认这辈子的泪水额度已在饱受拳脚的童年耗尽,更认为灵魂没有眼泪,直到刘柛将香枝插上香罈。
上完香后,刘柛返回原点,顶着最羞耻的发型,背对无数镜头,刘柛当眾高举左手,放声喊出此生最重要的承诺。
「——一世兄弟!!!」
宏亮的声音回盪告别式,响彻逝世者的灵魂。
刘柛的哭腔湿了范鈺威的目眶,但他固执的眼泪始终不肯落下。
见执着的泪水仍抓着眼袋不放,站在范鈺威身旁的明瀛温柔道:「范先生曾说过,大人的面子最珍贵,关于这点,作为轮回多次的灵魂,我另有看法。」
明瀛最终道出他轮回百世的体悟:「对大人来说,最珍贵的不是面子,而是眼泪啊。」
语毕,范鈺威终于落下此生的课题。
父亲被枪决时,他没有哭。
远方亲戚把他当皮球踢来踢去时,他没有哭。
被师长用藤条狂抽连打时,他也没有哭。
就连被学长围殴到头破血流时,他还是没有哭。
如今站在刘柛面前,范鈺威却泣不成声。
原来,他并非没血没泪。
原来,灵魂也有泪水。
老去的兄弟面对面,两位大人注视着彼此,不断落下最珍贵的情感。
源自灵魂深处的情感持续涌现,范鈺威再也压抑不住,他直接衝向刘柛后方的记者群,他朝镜头大肆挥舞手臂,试图阻挡连拍的闪光灯:「别拍!不准拍了!去、去!通通给我离开这里!全都给我滚出去!」
魂魄穿透凡间实物,挥了几把发现没用,泪流满面的范鈺威只好转回来朝刘柛大骂,他不捨弟弟成为笑柄:「你是傻子吗!干什么让自己丢脸?根本没必要做到这样,我不想看你被人嘲笑啊!还不快去把那秃字弄掉!」
范鈺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站在刘柛身前,倾尽情感:「你演的每部电影我都有看!有的还好几刷!有的还买DVD回家!我认真的!啊,那块石膏!对!你签名的那块石膏我也还留着!没有卖掉,绝对不卖!我把所有的电影票根全塞在里头,那块石膏就摆在我的床头啊刘柛⋯⋯」
生死有界,刘柛听不见哥哥的哭喊,他宣示完约定便跪下,朝范鈺威的遗照下跪磕头。
「别跪!跪什么啊你这白痴!起来!给我起来!」范鈺威哭道,他真希望弟弟能够听见,范鈺威跟着跪下,盼望能一把将刘柛从愧疚中扶起:「别哭了!我求求你别再哭了!你忘了吗?我们是超级好朋友,是无敌铁哥儿们啊!哥哥才不会跟你计较那种小事,保龄球就保龄球!秃头就秃头!你怎么说都没关係,哥哥不介意,你⋯⋯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啊刘柛!求你了,我求求你别难过了⋯⋯」
兄弟俩跪在一块掉泪,知道再这样下去不行,范鈺威立马起身,他踉蹌跌向明瀛和杨子吉。
「他听不见,刘柛听不见啊⋯⋯」范鈺威激动地发抖,他恳求地握起杨子吉双手:「求求你们帮帮我,我要託梦给那小子,必须告诉刘柛我原谅他了,那傻瓜很容易自责,要是不传达给他,他心情一定会受影响,肯定食不下嚥。刘柛还要拍戏,他事业好不容易爬到这,说什么也不能让他把身体搞坏,拜託你们了,呜⋯⋯」
被託付的杨子吉猛点头,在明瀛对空几撇后,三魂返回忘川邮政。
回到红桌,作为梦使的杨子吉专心提笔,他细心感受灵魂的念想,一笔精简范鈺威与刘柛的兄弟情。
待墨笔搁下,烙印术式的深黄纸张便自动摺成信封。
杨子吉朝范鈺威道:「请伸出大拇指,以灵魂的契印为此信封缄。」
逝世者范鈺威朝悬空的信封按上拇指,注入思念,以魂的念烧出温暖微光,如同火漆,如同他生前和弟弟对碰大拇指立下约定,终将信封牢牢黏合。
到了夜幕垂降,生者入睡之时。
思念绽放,忘川邮政万丝齐放,每封信都朝天射出一道引导线,那条线将引领梦使找到被託梦者,找到信箱。
乘载念想的信无法用外力毁灭,信撕不烂,子弹打不穿,哪怕扔进火堆也无法销毁。
每封信都象徵一部分的灵魂,唯有当信化为梦境并将思念传达时,信才会消失。
循着思念牵引,杨子吉于夜空中飞行,被委以重任的他只在信中写下一句话。
「来世,再当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