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欲绝但为君 24 胜败虚实未可知

  墨竹斋里,香烟裊裊。
  自窗櫺向内一探,难得聿琤愿意放缓了步子,搁下那只瞧了一半的公文与人下棋。
  「丁」的一声,白子在角落,夹在黑子之间,形成相互援引之势。她笑睇着坐在对头的梅穆,一手支着颐,模样间适。
  「殿下这一手……」
  「以退为进。」她语调里夹着笑意,茶水沾唇,一饮而尽。那梅穆下了一子,她引颈细瞧之后不禁挑眉。「看样子这段日子沉潜,并未白费。」
  梅穆拱手谦让着,「殿下莫不是在测试梅穆?」
  「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在办公之际邀你下棋?」她「嗯」的一声,转守为攻,「少懿,再给我添茶。」
  香炉就搁在棋盘边,炭火上的茶壶正滚得热腾,裴少懿端来茶碗,清空之后又添新茶叶,冲入沸水泡开,重新奉上。
  「殿下可瞧出什么来了?」
  「本宫以为你会下在这儿。」聿琤指了另一头,「结果你反而选了一条相对退让的路走;我本想问问你在家过得可舒心,看来似乎是学到了一点教训。」
  梅穆心头一凛,定定望着对头的貌美姑娘;两人之中,他年纪虽长,但每当他越是亲近聿琤,越是因她深思远虑的性格所折服。同时也庆幸着,她并未因这次藺文鈺一案而对他失去信心。
  在经过之前的风波后,他调离了御史台到户部去,虽然品秩上与侍御史相等,到底是个没有实权的间差,形同遭到了贬謫。
  由于手头上没有职权,这段期间他不是窝在相爷府里头读书习字,唯一的消遣,就是下棋,且谢绝了一切歌舞享乐。这阵子除了上朝堂外,今儿个还是他们头一遭私下碰面。
  他涩然一笑,知道自己玩得那些把戏,聿琤早已全盘知晓。「下官真是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连带的拖累了您……」
  聿琤笑笑地扬起一掌,「都过去了,那些恼人的事儿不提也罢……本宫下定了,到你。」
  罢官、免官一事可大可小,毕竟没几人能保定在仕途上能就此平步青云,试问,有多少人在这宦海里浮浮沉沉?藺文鈺一案虽是他一手铸成,既然未治罪,考取的功名尚在,又何愁无差可做?却不想他以死明志不说,他的女儿竟能凭一己之力上京告御状,还获得了皇后以及聿珏的协助——放眼歷朝,这等案例只怕前无古人,往后,亦难有来者。
  可这万中无一的案例,偏偏是给她们碰上了。
  也罢!成大事者,不拘泥于小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苦其心志。她皇甫聿琤,不会因为丢失了一回脸面便一蹶不振。
  梅穆兀自省视着盘面,方下一子,却闻聿琤说道:「话说回来了,你听说了?那藺湘君,倒是让聿珏替她特别上心?」
  梅穆抬眼,裴少懿已是主动替他换上新茶。他略瞧了女官一眼,裴少懿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两人之间,眼神并未交会。「嗯……我听说了,娘娘举荐她入宫当差;武功似是极为了得?」
  「那是自然!」聿琤笑了笑,「不然又怎可能闯进皇宫还能倖存下来?」
  「也是。」
  又落一子。「说到这个,长安府尹那头最近可有动静?」
  梅穆皱眉,不明白聿琤为何突然问起执掌京城百姓的府尹一事。「殿下指的是……」
  「本宫日前听闻母后问起,说是藺湘君来告御状当夜,曾遭人蓄意跟踪,似是有意要阻止她进宫。」聿琤手执一子,轻敲着棋盘。「所以本宫在想会不会是哪个人,妄想要杀她灭口?」她定睛一瞧,却是对上了他的眼。
  「殿下是在怀疑下官?」梅穆忽地一窒,装着棋子的木钵登时撒出几枚黑子。
  「没的事,你别紧张。」她微敛起眼,「本宫只是想,虽说现在人好好的,可难保日后还有人要对她不利;我在意的不是藺湘君,而是她儼然成了母后眼前的红人,聿珏又对她上心,要是万一弄不好没了……天底下没第二个藺湘君可赔。」
  「原来如此,下官反应过度了。」梅穆抿起嘴来,「我承认拔了藺文鈺乃是出自一点儿私心,但我对殿下的忠心,天地可表;断然不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嗯。这话我信。」她展眉轻笑,以指敲了敲盘面,「到你了。」
  「方才殿下说二殿下对藺湘君上心……下官倒是奇了,怎么个上心法?」
  聿琤微瞟着窗外,堂前正巧有隻燕子啣了春泥,就停在屋簷处筑巢。「不仅是把人给栓在身边,甚至还千方百计的要给藺湘君挣些脸面呢!」
  那燕子搁下春泥,很快又拍着翅膀,飞向朗朗青天。
  *
  习武的堂院里,这回眾家王公贵族子女的双眼,全都目不转睛的定在场中二人身上。
  杨悔一记凌厉踢腿扫向湘君下盘,那力道、狠劲不像是面对比试的对手,反而像是遇上了欲除之而后快的仇家!
  虽说日前柳蒔松曾提过他已知会过杨悔,可实际动起手来全然看不出半分留力,反而招招致命……聿珏顿时有些后悔了,但两人相斗方酣,要阻止岂不是徒让眾人看了笑话?
  湘君堪堪闪过,杨悔大喝一声,双手又是一记重拳。
  聿珏方寸忽地一紧,「湘君!」
  同样紧张的,还有司徒勒!杨悔使出的双风灌耳与自己的招型相仿,威力却是天差地别。
  「快躲啊!」他们俩的呼喊声给眾人的吆喝声硬是压了过去。
  湘君却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凌空跃起,那玄色身影像是生了翅膀似的,于堂院之中翩翩起舞;自从两人开始比试后,她是守多攻少,最后终是给杨悔逼到空中去了。
  聿珏见她形似鸿鵠,避开杨悔那双重拳的姿态瀟洒写意,不由讚了一声「好」。在她身边的谷燁卿却是眉头紧攒,「不,不好!」
  「怎么说?」说时迟那时快,谷燁卿只来得及往前一指;杨悔亦是凌空跃了上去,而湘君轻功纵使修为再高,亦有落地之时,聿珏登时明白了……杨悔正是趁她走是高点,避无可避之际再来痛下杀手!
  湘君这一跃就算没两丈也一丈有馀,看见杨悔追了上来,她不慌不忙的变换身形,双手成爪,硬是接下杨悔迎上来那双重拳!
  紧接着的变化,着实让眾家子女大吃一惊。
  两人在空中互相缠斗,一连过了数招,速度快到让即便是武艺较精的聂武、谷燁卿等人也难以瞧清!
  湘君双手成爪,或以掌代剑来抗杨悔的拳法,那刚柔并济的精妙掌法与他或有来往,四手互击的声响充斥在偌大堂院里,饶是外行人亦能明白两人武艺精妙,早已超乎他们所能理解之境。
  终于落了地!
  湘君双掌平举,先是闪过一拳,利用身形之便窜入杨悔怀里;这胆大之举当真出乎他意料,她娇喝一声,双掌蕴藏劲道的猛然推向杨悔腰际,岂不正是日前遭他射伤的位置?
  他仗着自己力大无穷,硬生生的挡了下来,两人的手臂登时纠缠在一块儿;趁此距离极近的空档,杨悔沉下肩头,对着湘君不着痕跡的眨了眨眼。
  两人虽未曾套招,却都属直来直往、不喜拐弯的同类人;湘君意会的微点了点头;趁瓦解僵持之势当头,杨悔一记剧力万钧的扫腿踢向她门面,她以双掌卸去泰半劲道之后顺势后仰,就此倒在校场上。
  她迅速爬起作势再攻,在旁洞悉一切的柳蒔松赶紧开口介入,「行了!胜负已分!」
  湘君虽是化解了那记踢腿,菱唇却是咬破了皮,玉颊上也留了印子,就像是给他踢中一般。「杨教头武艺高超,湘君甘拜下风。」
  「承让。」杨悔拱手回礼,眼神满是激赏与钦佩之意;他却是暗自庆幸自个儿今日穿了长袖布袍,方能掩住手臂上的瘀伤。
  先衝进两人之间的,是那按捺不住性子的聿珏。「湘君!你、你流血啦,要不要紧……」
  面对已然掖上脸面的巾帕,纵使仅是皮肉伤,还是得从了主子的意。「没事儿,杨师傅手下留情了。」
  「真的?本宫怎么瞧怎么不像,他明明一双眼瞪的比牛铃还大,好似要致你于死地一般……」聿珏抚上她唇角,瞧她受了伤,一时情绪激愤,鼻息间隐隐透着哽咽。
  「殿下当真瞧过牛铃?」湘君忍不住揶揄,一手像是兄姊般地拍上聿珏肩头给予安慰。
  原本还担心着她脸上的伤,忽地给她这么一激,聿珏倒是不服了。「这、这什么话?本宫可也是出过宫、见过世面的!」
  「是、是,湘君失礼了……」细眸微挑,谷燁卿、司徒勒与聂武等人都已经围了过来,望着她的眼神不是忧心,反而是带着讚赏之情的。
  「本公子还没瞧过『败』得这么有脸面的!」谷燁卿双手环胸,藏在怀里的右手对她竖起大拇指。
  「是啊是啊!姊姊您多大年纪?怎么能有这般出神入化的功夫……」聂武搓着手凑近,那声「姊姊」叫得甚是亲热;一旁司徒勒不着痕跡的赏他一记拐子,他皮粗肉厚,只是疑惑地回头,「谁打我……司徒!是不是你?」
  司徒勒父亲、叔伯等人皆在军中,与聂武自小便相识;长辈之间或有军阶之分,他们少年郎尚且不以身分自居。尤其司徒勒长聂武五岁,面对他的直问仅是凉凉的说:「姑娘家的年纪少问为妙。」
  「这!问一问又有啥关係嘛!」
  谷燁卿不去搭理那一大一小的争执,仅是敞臂把主僕二人围起来,「湘君这回算是大大露了脸……」眼看杨悔也似乎没有继续日课的意思,权充是给他们小放几刻的假。「不过这儿人多嘴杂,咱们找个地方说话。」
  「回翠华斋去,湘君的脸颊都肿了……」聿珏指着湘君,一副很想赶紧抓着人回去诊治的样子;看得湘君是既无奈又好笑。
  趁大伙儿一哄而散,杨悔独自退到了堂院里;这里的武场是专给御前带刀侍卫用的,堂内摆满各式未开封的兵器,自然也少不了伤药。
  他挽起左边的袖子,被湘君击中的手肘处已经肿得如碗一般大,不由苦笑,要是真给她打在腰侧还得了?只怕是连骨头都要打折了!
  「杨教头。」杨悔方扯下袖子,回头始知跟上来查探的,是柳蒔松。「难为您了。」
  他摆了摆手,「柳公公快别这么说,这回杨某人当真是遇上了对手。」
  竟能使心高气傲的杨悔说出这番话?柳蒔松不无讶异,「敢情您没手下留情?」为了给湘君打响名号,他确实先行知会过杨悔一声,教杨悔稍微有个准备。
  面对这等高手,要是临场放水,说不准丢了脸的,就是他这位禁军教头!「除了『点到为止』这条规,杨某人可是卯足了劲儿在打……公公没瞧出来?」
  柳蒔松心头一凛,敛眉却是笑了。「原来不是咱家会错意……」方才两人过招,皆是动真格的;湘君是输了面子,赢了里子哪!
  「柳公公?」
  「啊,没事儿。总之,辛苦杨教头。」他从袖里掏出一只瓷瓶。「这是能化瘀消肿的行血丸,咱想您正需要。」
  杨悔不甚自在的别开眼,飞快的将药瓶收妥。「多谢柳公公赐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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