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学篇第十一章

  朴新和百合绘制好花样,拿灵草浸润出染料,繁复地磨着功法,给每人都做了身衣裳。
  比姑姑给的成衣样式简朴些,只是花纹细节上单独用心。
  妙在那穿针引线,绣花的功夫不用一针一针熬,启动织布机的阵法,小心灵力的控制,便成了大半。
  从住处到课舍的路铺上重新选过的石板,一块一块很平整。
  衣裳下摆沾的泥少了许多,众人都衣裳簇新。
  小邦穿一身绣着水粉色杜鹃花的袍子。他身量瘦小,不能撑起宽大的腰身,拿一根腰带胡乱系住,下摆随意地裁了一截以致过于短,打扮得有些滑稽。
  正是课堂上,盈川讲到灵气本源一节。
  “天地造物,生灵和而不同,修炼参悟并非人族私有。古有顽石开灵智得证大道,常见的灵兽灵植,亦不乏经岁累积,脱胎为神物。画龙点睛的灵气,既有形又无形,可汇聚凝形又可散为乌有,究其根源,灵气为何存于世间,譬如修道飞升一般,无从说个明白。过去的想法,是神见世人生活于困顿之中,留有一线生机与人逆天改命。”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谁说神存在的目的就一定是凡人的繁荣和安宁?”小邦蹲在椅子上,头发利索地扎成个小辫,说话时总是眉飞色舞,眼睛里头有股说不出的劲头。
  小婵近来和他说话总是不自觉就要相对,反应极快地呛道,“那我们修仙做什么,飞升不就是想着成神?”
  小邦撤下几分傲慢,正经解释,“只可惜古往今来,没眼见得谁成了神仙。我都还奇怪呢,怎么往常没见过修行的人,明明我们学的术法精妙绝伦。只说织衣服这一项,能使天下多少衣不蔽体的流民不受冻,更不用说其它的,若都能用于治国,何愁国力不强盛,百姓不富庶,天下不太平。可你什么时候见这些手段?”
  他语速向来快,带着嘲讽,又仿佛是极正经的见解。
  “我都纳闷呢,这蜀山与渝州相隔说远也不远,怎么天下大难,饿殍惨叫声一片,这库里囤着这么多粮食,修行成仙的人仿佛听不见一样。你说,这样的人就算修成神仙,人能过得好吗?”
  小邦口快,说完想着盈川,不急着挽回,自然地切换下个话题,口吻仍是不忿。
  “古时神话传说,开天辟地,捏泥造人是神固然没错。可人怎么就是最高贵的人,牲畜野兽之别就是低劣?”
  小婵恼他说话不知分寸,那岂不是说姑姑没有善心。天底下的苦,就等着一个人一群人来救?
  她虽恼怒,却也跟着续上下句。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是用你作为人的观点来看,当然觉得鱼不是人。鱼是人定的名字,用来形容的话语和角度都是人之所感官和设想。假若真有神,你所想的就是神所想的吗?你岂非鱼?”
  “越说越虚无,说得我头都晕了。”有生听得直发困,原本端端正正坐着,看银莲老老实实地将头搁在桌上,歪着脑袋听她们论辩,傻乎乎的十分可爱。
  她鬼使神差,不自觉模仿动作,脸贴到木头的瞬间,那踏实的触感简直让她舒服得想落泪。果然规矩累人,还是躺平舒服。
  “姑姑。”两人争端不朽,等着她的裁判。
  盈川眼中露出迷惘,她年纪小的时候还没这样想,等到开始明白蜀山与青城的恩怨,盲目狂热至激情褪去,逐渐想这个问题。
  “千人千面,我说不出准确的答案。蜀山史书记载,古时人们生存艰难,果腹不易,猛兽侵袭使人生命受侵袭。后来,人们居住生活在一起,逐渐有了国。粮食和安全由族群联合起来保障,可这些都不能改变一件事。”
  朴新认真听着,若有所思,轻声呢喃,“是天灾吧。”
  盈川点点下巴,“没错,是天灾。天地倾覆,只在瞬息之间,大旱,地火,洪灾,无论是一个人还是组织都无法改变,只能事后补救。而那时,就有感悟天地灵气的人,决定掌握这种力量,使人彻底过上安稳的生活。如小邦所言,引火诀可化解冬日寒冰,引水诀能解大旱。修行能使人掌握移山填海之能,术法千变万化,威力不凡。”
  有生笑了一声,见众人都看着她,笑道,“这些话,这些人固然不能说没有,不过依我看和所谓的勤政爱民没有两样。仁义道德喊得愈响亮,愈是虚无,历来君主无不宣讲爱民如子,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其本源并非为了民,而是君。爱民使民,无非是没有民,便没有君,何况天下的人早已习惯当子。”
  这些话题云里雾里,弯弯绕绕,百合听得认真,有明白的,亦有不理解的,力求记下来待会儿问问小婵。
  银莲和杜鹃面面相觑,趴着都快睡着了,不知道他们几个为什么越说越起劲。
  各个喉咙吐的好像不是话,而是火,要一举烧尽天下不平。
  “晚上烤的番薯好甜。”杜鹃悄悄说了句。
  银莲双眼发亮,挪动着凑到他边上,从腰上的兜里掏出来个番薯,摸着还烫手,“我有,我带了一个打算饿了吃,你要不要,我分你一半。”
  杜鹃狠狠点头,结果掰开的半截番薯,大口吞咽。
  香气飘散,中断话茬,小邦脸色变了又变,铁青着脸瞪了眼杜鹃。
  杜鹃忙不迭地站起身来,鸡崽子一样缩着身子,搞不清楚哪里惹着这位债主。
  有生笑开花,难得用欢快的语气说话,“呆子,怕什么,又不是你给他下的毒,说起来要不是你在那及时救他一命,他还能像个芦花鸡一样在这啄米?你难道还怕他恩将仇报?”
  神仙打架,谁敢凑近遭殃。
  小婵几个已经习惯他们针锋相对,那边两个人乌鸡眼,这头和银莲百合凑一堆有说有笑。
  朴新在看书,她便不去打扰。
  公子的神情很专注,偶尔抬头看她一眼,样子很沉稳。
  小婵边笑,心扑通扑通地跳,好好。
  盈川摇摇头,缓和气氛道,“继续上课。”
  一堂课还算平稳的结束,盈川细细琢磨,几个孩子小吵小闹不断。天长日久,面上的客气维持不住,就只能走向仇人。
  恩怨纠葛,本就难以说明白。总是不能避免定下规矩,论一论当前的是非对错,才有个章法,不叫旁人胆战心惊。
  蜀山的弟子规现成就有,纷繁复杂,厚厚一摞,怕弟子不看还特意在入门时设置考核。
  盈川觉得这法子可行,摘几条约束相处的规矩出来,维持好秩序,至于别的不加干涉。
  最要紧的不是和气,是彼此能够互相服从的规矩。
  干脆将教习的日子也确定下来,每隔五日上学休息两日。
  下学后,小婵和百合接起刚刚的话茬,手挽着手说笑,“你不知道,往先我们在府里,到各个公子姑娘身边伺候还得竞争。我那日打算做道菜,蒸鱼,好好的鱼特意看了,是鲜活的才放心去备菜。结果轮到我的时候,那鱼已经翻了身,只好退出去换下一个人。”
  百合感同身受,已经着急起来,“那可怎么办?”
  “当时和我一块入选的人,高高兴兴地问我,那你今天是不是考核不成了?”
  银莲听得又气又笑,“这是什么人,心里高兴不行,还非要在人面前说。”
  小邦落在后头,耳朵尖,听见也笑嘻嘻插一句,“未免太功利了。”
  百合见没有下文,忙问,“那结果呢,谁选上了。”
  “这还肖说,当然是我。那人虽然是从城里大酒楼来的,技艺娴熟,可我做的菜更符合夫人胃口。”
  “唉,怎么不见你给我们露几手。”小邦窜过来,小婵嫌弃,却莫名大笑,挽住百合往后退,“关你什么事。”
  几人哈哈大笑,方才争锋相对的气氛莫名散了。
  等到隔日,盈川拟出几条款项正要说。
  有生主动来见她,招呼,“姑姑,我们说好了几条规矩,彼此约束,还请姑姑做个见证。”
  盈川霎时如遭雷击,她向来浑沌,想法拉扯撕裂,原先想着用规矩约束纪律。
  听有生一说,却先怀疑自己,凭什么要做主定下规矩,管束限制人的权力,她凭什么有。
  想得多,反而糊涂。
  有生几个都习惯姑姑不时发愣,安静等了一会,盈川点头,笑容澄澈。
  “好,你们说。”
  “以后谁先挑事,谁就大喊三声,我是狗东西。”
  旁边银莲忍不住,“噗嗤”失笑,有生脸色更加得意,挑眉看向小邦,“这位好汉,请吧。”
  小邦脸色愈发扭曲,小婵几个笑得捂住肚子,他吸了口气,脸上竟然有了笑容,如言大喊,“我是狗东西,我是狗东西,我是狗东西。”
  一声比一声大,脸上还做着鬼脸。
  有生真心实意地发笑,等他叫完,大度地宣告,“行。”
  杜鹃怕夹在两人中间,等和前头女孩子隔出距离,小声问,“你就拉得下脸?”
  小邦满不在乎,“嘴巴上说几句值得什么,我说话刻薄,不讨人喜欢,扮个丑就能疏散大家的敌意,何乐而不为。”
  杜鹃大惊,“你,那你刚刚怎么还答应得那么不爽快,像是比杀了你还难受。”
  轮到小邦诧异,“兄弟,你是在宫廷混过的人?那丫头片子是不是他爹的面都没见过两次,不对,不受宠到这种地步才不会不懂人情世故?你是怎么活到这一天的,武功高强?你跟小爷玩扮猪吃老虎是吧?”
  小邦话音落下,用手臂夹住杜鹃的头,拖着他滑行。
  杜鹃还想着前头的事,毫不设防,“什么呀,什么扮猪吃老虎?”
  小邦脸色冰冷一瞬,立即恢复笑颜,松开人,“逗她们玩呢,我要是一口答应,她们能让我说几句话就放过我?能笑得那么开心,牺牲小我,成就大我,兄弟,学着点。”
  他拍拍杜鹃的肩膀,两个人说着修行的事,边约着到溪边去摸鱼,晚上加餐。
  前头几个女孩子见他们没有跟上,说话也不顾忌起来。
  “他皮肤本来偏黄,在蜀山林子里四处乱窜,下河摸鱼,上树掏洞,比谁都折腾,却白了不少。”百合起开话头。
  “杜鹃愈见他脸色白,心愈是慌乱。主动送上门去受欺负,真是,唉呀!该!”小婵下定批语,有生赞同,“我看也是。”
  百合留神看有生,站如青松。
  她和朴新,永远端正着仪态,时时刻刻身形笔直。
  只有小邦全然不在乎,高兴了躺在桌子上听也是有的。
  “姑姑会将他挪到墙角也不在乎,真勇敢。”银莲感慨地称赞道,她上课听不懂,只好发困。
  晚上小邦和杜鹃像秋后的蚂蚱,一路喊一路叫,兴冲冲地奔回来。
  他们沿着河往下走了半个时辰,在水草从边摸到一窝蛋。
  青色的外壳,个个鹅蛋大小,那片失踪许久的灵羽如今刚好覆盖在那窝蛋上。
  盈川招呼他们停下,“是青雀的蛋,青雀性情温顺活泼,天性爱子,若是惊动孵化,不惜损伤此身也会和人拼得你死我活。”
  以往蜀山到处都是灵鸟,其中青雀传信最好,不达目的便永不返回。
  青雀的蛋始终没有动静,几人这些天心思都有些飘摇,小邦和杜鹃领头,带着其他人漫山遍野地翻找,却还没发现其它灵兽。
  盈川随他们去,只在上午开课,下午放他们自在。
  银莲惫懒,朴新向学,两人便留下看书。
  “姑姑,书里头有人。”银莲吓了一跳,坐在椅子上一动不敢动。
  跳出来的人是个老头,他的衣服装束极规矩,整洁干净。
  他拿着只笔和书册,笑容温和,“诸位小友好。”
  盈川老毛病病发,泪水如同大坝决堤。
  老头楞了一下,仔细地端详着流泪女子的面容,走上前来,像长者那样宽厚慈爱,摸摸她的头发,“是盈川吗,小丫头长这么大了。”
  “寒山长老,你还认得我。”
  “傻丫头,你刚入门的时候总是担心自己吊车尾,着急得不行,怎么长大了还没变得更稳重一些。”
  他看了看,四周空寂,锁妖塔不见踪影。
  盈川哭得更凶,他的神情仿佛一点都没有被萧瑟的蜀山影响,仍旧镇定安抚,“孩子,不怕。这是道。”
  外头的几人闻讯赶回,围着他们在蜀山见到的第二个人,喋喋不休。“长老大人,你拿着书和笔,是武器吗?”
  银莲插不上话,克制不住好奇心,跑到盈川跟前,“姑姑,寒山长老厉害不厉害?”
  蜀山传承千年,对道法的钻研为修真界所推崇,是当之无愧地第一大派。
  潮水兴衰涨退,蜀山亦不能逃过衰竭的命运。
  盈川缓和情绪,轻声答,“寒山长老博学多识,为人忠厚精诚,为蜀山派威信深厚的长老之一。”
  直到他说,蜀山应该议和,不再作战。
  宛如一阵寒冰将蜀山高涨的火焰砸得稀烂。
  求和,无异于是说要投降。
  已经流尽的血,将要上供的蜀山资源,还有屈辱,愤怒,种种权衡置下,寒山长老干净的衣裳沾满了最不洁净的东西。
  他跪下,围观的人高叫着,“叛徒。”
  盈川记得他眼里的泪,周围有人动摇。
  随即被更大的呼喊声淹没,他们说,那是他背叛蜀山以后,悔恨的泪水。
  盈川不信。
  寒山长老并不能从书中出来太久,他消失以后,盈川好像一尊石像。
  “姑姑一直没有牵挂,心里边空荡荡的。”
  小婵落了口气,羁绊,她大约体会得到那是什么滋味。
  最开始,她还没到公子身边前,在院里和其他人一起受训。
  府里头并未分家,老太爷的儿子多,小一辈的公子更多。
  朴新排行第五,带她的那位姐姐小梅在二公子那里当差。
  那时候正值二公子书院放长假,见小梅说话有趣,性格活泼,很有些意思,总爱逗弄她。
  二公子比五公子大三岁,他个子极高,人清瘦,人前端正有礼,私下里却活泼。
  小梅自恃本分,怎敢和公子顽笑。架不住二公子一天一天的不同对待,不免心动。
  夫人常常站在书房外,看一眼二公子,心满意足地笑,“二郎好学。”
  二公子的确上进,废寝忘食,挑灯夜读是常有的事情。
  他的那点耐心和温柔才显得可贵又罕见。
  二公子去书院上学后,难得回来一次。
  年后,俏郎君忽然变脸,要些时间考虑两人关系。
  小梅精心打点好衣食,挑亮烛火。
  她怯生生地站在桌前,许久不见,小心翼翼地和他说话,“公子,你想好了吗?”
  她来要那个答案。
  “为什么总是要答案,没有就是有。”
  小梅怔愣,看他冷淡地脸,听他冷冷地说事务繁忙,无心儿女私情。
  小梅流泪,想要逃走。
  二公子却将她抱住,怜惜地擦掉眼泪,安抚道,“我如今课业重,家里的事情也多,不想沾染情爱,你等我到年末吧。”
  小梅信以为真,那等吧,只是他少有搭理她的时候。
  没有踪影,没有音讯,患得患失,院子里的事情少了一半,她便总是整日无聊。
  小梅不是耐得住性子的人,她大胆地问,“公子,你若是不想要我在这里,便打发我走吧。”
  二公子只当没听见,依旧沉迷别的事情。
  小梅说得多了,心灰意冷和不甘反复纠缠到不堪承受时,二公子就忽然回神,像才发现她一样,拥抱一下,然后叙述自己的繁忙。
  小婵眼见着小梅姐姐消瘦,她是开朗的性子,说话爽利。
  那时候仍旧爱笑,光影一转换,她抬起脸,眼里带着泪花。
  二公子三不五日回来一趟,小梅的笑,一时惆怅,一时娇羞。
  小婵不解,二公子繁忙,心绪不佳与小梅姐姐有什么干系,那又不是姐姐带给他的。
  小梅和小婵先开始说很多,渐渐便不大说了。
  两个月以后的一天,小梅向小婵告别。
  “小婵,我以为权衡利弊后的一点真心才是人,我还想不明白,只是换个地方待未必不好,你要好好的。”
  小婵泪眼朦胧,小梅待她真心,多有关爱照顾,她私心觉得小梅姐姐值得最好的男子。不过,如果二公子就是小梅姐姐以为最好的人,那她就希望二公子也一样珍惜姐姐的真心。
  好在平城大乱,小梅姐姐已经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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