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779节

  “成了!”刘仁恭突然一拍大腿,站起了身。
  扶州城内响起了巨大的喧哗声,城头守军惊慌失措,纷纷奔往城下。
  “好一个刘窟头!”高思继叹道。
  耶律亿也兴奋地站起身,就像一个粗鄙不文的汉子,看到了美女在他面前剥光了衣服一样,双眼放光。
  “夫君!”不远处响起了一声轻柔的呼喊。
  刘仁恭、高思继还未反应过来,耶律亿却一个激灵,霍然转身。
  “月理朵?你怎么来了?”他惊讶地问道。
  “夫君。”述律平皱着眉头,走近几步,凑到耶律亿耳旁,低声道:“夏军大举东进,兵分两路,一路已至白狼戍,一路攻克潢水石桥,正在大肆掳掠丁口、牛羊。”
  “什么?!”耶律亿差点晕倒。
  他在这千辛万苦掠夺渤海国的人口、财富,结果老家被人掏了?
  “斜涅赤呢?欲稳呢?他们干什么吃的?”耶律亿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问道。
  刘仁恭疑惑地转过了头。
  高思纶、高思继兄弟悄悄对视一眼,也装作懵然不知的样子。
  事已至此,述律平也没法隐瞒了,只见她拉住耶律亿的手,道:“夫君,此事千真万确。释鲁已经在征调兵马,打算与夏人大战了。夫君,你这边最好有个应对之策。”
  耶律亿一脚踹翻了身旁的马扎,神色阴晴不定,显然正在爆发的边缘——其实可以理解,任谁遇到这种情况,都要破口大骂。
  刚刚见到攻破扶州的曙光,这是多年来不曾有过的突破,结果你告诉我夏军已经深入契丹腹地?
  “应对之策……”耶律亿喃喃道。
  “夫君!”述律平比他还镇定,建议道:“其实这也是个机会。夏人无端来攻,夫君平定之,或有好处。”
  耶律亿没有回答,不过手已经抚在了腰间刀柄之上。
  刘仁恭一会转头看看他们夫妇,一会转头看向扶州城。
  高思纶、高思继二人不说话,肃立等待。
  “撤兵,回援!”耶律亿沉默良久,最终做出了决定。
  “我先回遥辇城。扶州这边,月理朵你来坐镇,收拾残局。”他又补充道。
  “好!”述律平一点也不怯场,直接答应了。
  第095章 思考
  阿保机当机立断,说走就走,不但带走了可汗亲军五千人,就连在铁利府牵制性游击的部队也通知到了。
  留在扶州的契丹军队,还不到两万人,步骑各半。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搬运财物、粮食、牲畜以及押运俘虏。
  临走之前,阿保机将曷鲁兄弟留了下来,分掌诸军,大事小事与述律平商量着来。
  “夷离堇放心,扶州已克,扶余府或还有些渤海残兵败将,翻不了天。”曷鲁拍着胸脯说道。
  他的手劲很大,一拍胸脯,身上的甲叶哗啦啦作响。再辅以嘴角狰狞的刀疤,一看就是位“猛将兄”。
  “阿保机,你去吧,好好打,把夏人击垮。”觌(di)烈说道。
  曷鲁、觌烈二人,都是阿保机的堂兄弟。
  阿保机的曾祖父叫撒剌德。撒剌德生三子,长曰匣马葛,次曰帖剌,次曰匀德实。
  阿保机是匀德实的孙子,曷鲁、觌烈兄弟则是匣马葛的孙子,与阿保机关系非常好,也非常佩服他,自小一起玩,交换马匹、衣服,可谓生死之交。
  军队交给他们二人掌管,本就是应有之意。
  “放心吧。夏人虽然能打,但如果能打就一定能赢,世上便没有以弱胜强的说法了,更没有兵法谋略了。”阿保机说道:“我会用契丹人的方法,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说罢,便出了扶州城。
  “夫君,此去……”述律平追到了外间,目光之中似有深意。
  阿保机叹了口气,道:“别多想了,大敌当前,不能乱来。”
  他这话也是意有所指。如果没有夏人这个大敌,其实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但他升任八部夷离堇,又是可汗的侍从官,掌握可汗亲军,本就惹得很多人眼红了。
  别说其余七部,就迭剌部中,都有大把人对他不满呢——阿保机的堂兄弟很多,也是他争权的最大阻碍。
  阿保机如果真想打破一百多年来的默契,即遥辇氏族当可汗,世里氏族(涅礼后人)当夷离堇,参加三年一次的可汗选举的话,同族兄弟是最大的敌人,而非外人。
  最近数十年,夷离堇的职位一直在帖剌系、匀德实系之间徘徊,刚刚病死没多久的耶律罨古只就是帖剌系的。甚至于,帖剌系曾长期把持夷离堇的职位,匀德实系家道中落,家族成员甚至不得不去别的部落避难。
  匀德实系的崛起依赖于释鲁,即阿保机的伯父。是他利用帖剌系的辖底、罨古只争权夺利的机会,成功分化了帖剌系。
  但匀德实系内部也不太平。
  耶律释鲁看中侄子阿保机的能力,着意栽培,但其他人能没有意见?释鲁的亲生儿子滑哥是什么态度,有眼睛的都看得到。
  “此番回师,以驱逐夏人为上。”阿保机继续说道:“再争取各部同心,值此之际,不能再各做打算了。”
  述律平闻言有些讶然,更有些不知所措,暗暗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着急了,功利心太重了,坏了夫君大事。
  “别多想。”阿保机又重复了一遍,转身道:“海里,我们走。”
  “好!”海里翻身上马。
  海里是阿保机又一个心腹。
  他的来历有些奇特。出身遥辇氏,是昭古可汗的后裔,按理来说不会与迭剌部扯上关系。
  海里的父亲达鲁古是痕德堇可汗的亲信,曾经力劝可汗收回迭剌部世里氏族、耶律氏的军权,改由遥辇氏的人担任。
  可汗性子软弱,以祖宗法度如此为由拒绝了。
  达鲁古大为失望,一气之下病倒了,临终之前嘱咐儿子海里投奔耶律氏。
  遥辇氏是楮特部的氏族,海里自小便有威严,在部落里的关系网很密切。按理来说,他是有资格参选楮特部夷离堇的,或者到可汗身边当官,但他放弃了,果断投奔了耶律氏,并利用以前的老关系,让迭剌部与楮特部的关系密切了起来,为此遭到遥辇氏贵族的集体诅咒与痛恨。
  简单来说,就是氏族叛徒——是的,不是楮特部落的叛徒,而是遥辇氏族的叛徒。
  耶律氏可以控制迭剌部,遥辇氏却没法控制楮特部,海里功不可没。
  “走!”阿保机不再耽搁,翻身上马离去。
  浩浩荡荡的大军也依次跟上,往迭剌部的牧地而去。
  迭剌部有很多兵,大部分都没带出来,需要征集——契丹八部,如果迭剌部的实力算十分的话,其余七部都各只有两分或三分的实力,差距是非常大的。
  ※※※※※※
  阿保机走后,述律平也不怯场,立刻组织人手清点城内丁口、物资。
  这已经是她的第四次出征了,前面三次为扫荡室韦、鞑靼的战斗,每次都由她在后方征集粮草、物资、兵员,输往前线。
  这次是攻渤海,再她看来,似乎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不过,仔细看下来后,似乎又有点不一样。
  渤海人也太会建房子了!
  府衙、州衙、县衙都用石材、木材修建,非常复杂、精巧。而且考虑到了防寒,屋内还有火炕,这只在遥辇可汗城内才有,但扶州城内不说家家户户吧,至少一半以上的人家有。
  契丹与渤海在文明上的差距,大到让人绝望。
  “你叫大普求?”述律平在府衙前后院内仔细转了转后,看着押上来的俘虏,问道。
  述律平身边还跟着一人,正是从洛阳紧急赶回来的萧阿古只——萧敌鲁等人仍然留在洛阳。
  “罪将大普求,见过契丹贵人。”大普求年近五十,乃扶余府尹。
  总体而言,渤海国的主体粟末靺鞨人比契丹要文明一些。
  契丹是部落联盟,有部落、有氏族,无姓氏。像阿保机之类的贵人以部落名或氏族名为姓氏,其实是比较少的。
  阿保机出身世里氏族,有传闻在与大唐的公文往来里,世里被讹音为“耶律”,故以此为姓。也有人说迭剌部这个名字来源于“饶乐水”、“曳落河”、“弱洛水”(都是西拉木伦河),汉人音译有误,将“曳落”唤作“耶律”,于是人家干脆以“耶律”为姓。
  但不管怎样,大部分契丹人“氏姓无常”。有的人需要取姓氏时,非常随意,或以所在地名、山川、河流为姓,或以部落为姓,或以氏族为姓,或者干脆冒姓大人物。
  大普求就姓“大”,这也是渤海王族之姓,至于大普求与王族有没有联系,大概率是有的。普通冒姓之人,很难当上府尹。
  大氏也一直延续到了辽金时期。比如韩德凝有一妾,就是渤海大氏。又有金州防御使大守节。雍煕北伐,田重进伏兵飞狐口,擒契丹骁将大鹏翼。
  “给大府尹松绑。”述律平说道。
  萧阿古只示意了一下,来自回鹘述律部的几名军士上前,解开了大普求身上的绳索。
  大普求微微活动了下臂膀,心中依然惊疑不定。
  “大府尹会说汉儿语,可会读写大唐官话?”述律平问道。
  “汉儿语”并不是大唐官话。
  渤海国前身是居住在营州的粟末靺鞨,当时有十万之众。营州诸族杂处,自然需要一种方便交流的“通用语”。渤海建国后,依然各族杂处,还是需要通用语。
  这种通用语,就是以大唐幽州、营州官话为底,杂以一些靺鞨语及其他不知来源的词汇,形成的具有东北地方特色的“汉儿语”。当然,在官方场合,还是大唐官话,他们与新罗、日本交流时也是用大唐官话。
  “自然是会的。”大普求答道。
  述律平点了点头,说道:“以后你便跟着阿古只做事吧。他的文采不行,我正需要一个正经文吏。”
  “遵命。”大普求很有觉悟,立刻应下了。
  他已是阶下之囚,早不做他想,能活得一命,保全家族,已是万幸。
  “这老头有甚用,月理朵你太过看重他了吧?”萧阿古只有些不满。他看上了大普求的女儿,正想抢回来过过瘾呢,没成想姐姐竟然收揽了此人,可真是晦气。
  “阿古只!”述律平加重了语气。
  “是!”阿古只连忙说道:“一会便放了他的家人,再给十个奴隶。”
  “阿古只,你也去了一趟洛阳,当知天下很大。”述律平站起身,说道:“姐姐听闻,夏兵一路攻来,几不可制,若想打败他们,靠以往的老法子是不行的。”
  “老法子?”萧阿古只疑惑道。
  “迭剌部的内情你也知道,述律部更是清楚。我且问你,一个部落内那么多氏族,头人各管各的,为个夷离堇都争得头破血流,当场翻脸、事后怀恨的数不胜数。这样一种松散的模样,可打得赢夏人?”述律平问道。
  “好像……好像打不过。”萧阿古只吞吞吐吐地说道。
  述律平点了点头,又道:“我听刘仁恭说,昔年大唐有一敌国名吐蕃。其国治民如治军,翼长、万户、千户、百户、小将等等,既管军又管民,故令行禁止、号令如一,十分善战。契丹如今这个松松垮垮,以氏族、部落为根基的情况,给你天大的运气,也吞不下中原。但吐蕃却可以,只可惜他们没有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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