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偏要勉强与问心有愧

  祝玉山的追悼仪式在市殡仪馆的大礼堂举行,规模之庞大一看就是出自x大的手笔。
  宁映白混进去时正是祝凌在念悼词。这个追悼厅的大小有她初中的体育馆那么大,在地上等间距地标好了黑点,让前来的宾客整齐地站在各点上列队。
  宁映白从首都工作回来本是该回家的,身上穿了件长款的黑色厚棉服,竟也融入了黑压压的人群里。不过她没有假装合群地低头作哀思状,仗着站在队伍的末端无人理会她的素质高低,她就伫立着,远观着念稿的祝凌。
  他身着正装,专注地念着稿子,除胸前佩戴的白花之外视觉和听觉上都与平时无异。
  宁映白听前夫不带感情色彩地陈述其父的一生,她拿不定他在这一刻真实的心理活动,有点想问他这稿子谁写的,不像他的手笔。
  遗体陈列台侧方站着一排关系不近不远的亲戚,宁映白和其中几个有过一面之缘,他们的前一排是常丹和祝半霄,他们二人之间理所当然地隔了三五米的距离,彼此避之不及。
  祝玉山生前的心愿之一是儿孙满堂,到了被称为老头的年纪死掉,却只有他的正妻和两个儿子到场,其中一个还是私生子。对育龄赶上了独生子女年代的普通人来说,可能最多是死前没看到孩子成家的遗憾,但祝家的两个儿子爱上了同一个女人又先后被丢弃,一个下一代都没留下,祝玉山在地底下和其他怨鬼摆的谱起码有九成是在骂俩不孝子。
  孝?宁映白素来讨厌中国人传统的那一套“孝”文化,但她也没能彻底摆脱。少年时代的丑事发生后,她劝说过自己无数次是母亲为那对父子背叛了她,却还是割舍不掉母亲独自养大她的恩情。
  虽然母女二人最终因外力选择和解,但宁映白想过,如果她们没有被祝玉山夫妇共同羞辱过,她按原本的计划和祝凌分手后跟陈靖阳谈不结婚生子的恋爱,她也还是会在某个时刻与母亲握手言和。在这个社会里被浸染长大,社会文化是会渗入骨髓的,她没有她想的那么绝情。
  祝凌绝称不上是一个孝子,祝玉山要是被气死的,其中最大的一份力会是祝凌而不是宁映白。宁映白在祝凌坦白前,对他最多的负面情绪就是恨他有一些反抗精神却又不足够,到他俩走到尽头了才势头渐长。况且,爱她和反抗父亲的强权,到底哪一个才是他比重更大的出发点?
  再看她的身边人,陈靖阳的家庭干净到了纯粹的地步,估计他爸妈“孝”字到了嘴边都想给自己两巴掌。既然看到了祝半霄那也说他两句吧,这人的性格是先被污浊的家庭关系扭曲,再被她搞成九曲十八弯的。
  大老远的又隔着几十排人,宁映白看不清祝半霄的脸,是从身形和人物关系判断出是他的。他在她心里一直是个毛毛躁躁的形象,爬上了床脱光衣服都坚持嚷嚷我不想和你搞是你逼我的,但此时宁映白蓦地觉得祝半霄和祝凌果真是一对亲兄弟。
  祝半霄知道他妈妈做了什么吗?
  在宁映白想象中祝半霄现在的表情应是沉着一张脸,那张生动的脸变得冷峻起来。他想尽二十余年里自己与母亲的怨与愤,这一切都是祝玉山造的孽,但祝玉山没有得到任何报应就死了,死法也说不上痛苦。
  宁淼淼不是祝玉山的孙女,她不必被写在祝玉山的墓碑上,但祝半霄确确实实是祝玉山的亲生儿子。这就出现了一个尴尬的问题,家属第一行写的是祝凌的母亲,第二行是他们这两个儿子,但祝半霄并非是常丹所出,他的名字摆在哪个位置他都不好受吧。可以选择的话祝半霄不会出生,退一万步生下来也要阻止被父亲认回“家”。
  宁映白粗略地看完了祝半霄母亲的文章。祝半霄的母亲附上了当年的书信往来记录和检验报告,宁映白的首要感想是二十几年前的诺基亚还能开机有点逆天了,稍后一想也可能是从前就拍照旧手机短信界面留下的照片。
  宁映白其实不大理解祝半霄的母亲做这事的意义,祝半霄母亲也该是退休前后的年纪了,到如今单纯是为了报复和宣泄情绪而选择发文么?若要达到目的,必然会掀起舆论浪潮,祝半霄也会被卷进来。宁映白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也是嘴上说着“我都是为了你才会到今天这步”,做出的实际行动却在伤害自己的孩子。
  或者说作为一个女人,她理解不了祝半霄的母亲为什么会生下祝半霄。当年的环境不比现在,世纪初的x大硕士想要平步青云的难度远比现在低,然而祝半霄的母亲为了抚育她的孩子放弃了大企业抛来的高枝,祝玉山也没有给他们应有的待遇。
  但回过头来想,她不也是和这个家的男人就生育问题做了自己都觉得脑子不够清醒的事么?那人还正在大礼堂里发言呢。她还没和他清算明白。
  宁映白在人群的最后尽情地进行心理活动,她的心情随着内容的变化而变得难以言喻。
  祝凌念完稿,接着是x大的领导发言。宁映白翻了个白眼走了,她也不必参与之后的瞻仰遗体环节了。
  这大厅里又有多少人知道躺着的那位做过多少龌龊事呢,还是身处染缸之中,能保证自己清白的也没几人?
  夜深人静时宁映白又在反刍一般地思考祝凌的话。
  这些年他是如何心安理得地待在她身边的?是他在宁淼淼的事上问心有愧,才会在她说了离婚之后一口答应吗?
  他们之间的感情到底算什么?她以为是祝凌对她的爱到了没有杂质的境界,才会选择一种屈辱的方式维系婚姻。原来不仅有杂质,还能让他做得出这世界上再卑劣不过的事。
  如果她是早几年,在怀孕生产前后知道这件事,她会和他撕破脸皮再一走了之,会不会带走孩子都不好说。
  但现在她已经和宁淼淼建立起了不可分割的联系,她难道还要感谢他给她留下了一个健康可爱的女儿吗?
  那人是不是算准了她对生育的敌意已经被对女儿的喜爱冲淡?那为什么又会搬到她家对门、明确表达对她仍有爱意之后说出自己的丑恶。就算她不因为这事恨他,也不会再对他产生一点爱了吧。别说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在玩“我希望你触碰的能是最真实的我”那一套。
  宁映白无法用过去的标准来衡量如今的祝凌。她的心里充满困惑,素来睡得又快又沉的她被一个接一个的问号折磨得无法入睡。
  她来到女儿的房间里,一边看着这个已到她胸口高的小女孩,一边翻阅着手机里的照片。她抗拒拍孕妇照,云盘里只有宁淼淼出生起的照片,她的满月照、周岁照、幼儿园入学照、他们带女儿去游玩旅行拍的照片……
  忽然,屏幕上的宁淼淼照片被切换到通话界面,来电人是祝凌。
  这人什么问题?宁映白出房门接的电话。
  “你睡了吗?”
  “没,明天没工作。淼淼睡了。”
  “哦……没吵醒她吧?抱歉,我刚到家,怕你看不到我消息。”
  “我静音的。什么事这么急?”
  “是有急事,你方便现在说吗?”祝凌的声音听起来是有那种风尘仆仆的刚归家感,呼吸也显得粗重。
  “你指的是当面说还是电话里说?”
  “都可以,最好是当面说。”
  “……祝凌,现在是半夜2点37,你让我现在一个人出门去见你?还是摇醒另一位一起聊啊?”
  “……抱歉。明天再说吧。”祝凌匆忙地道歉。
  宁映白被祝凌的失仪逗笑了。“你在这边的家?”
  “是。”
  “不用守灵么?你妈不留你在她那边?”
  “她一个人清静,都忙了一整天了,让她多休息的好。”
  “你难过吗?”
  “我不知道。”祝凌迟疑道,事发后他跑前跑后,长子需要做的事让他无暇顾及自己的心情,被宁映白徒然一问,他才发觉自己的内心没有因父亲的猝死产生过波动,也没有母亲身上的解脱感,“你觉得我该难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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