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权臣 第139节

  苏晏点头:“对,店家说,他家的酒全京城最出名,专治肾虚。像腰膝酸软啊什么的,还挺对(我的)症。”
  “我的”两个字,只存在于脑海中,没好意思说出口。于是这句话听在沈同知的耳中,就成了另一番意思。
  沈柒:“……”
  沈柒:“我知道了。”
  苏晏:“知道什么?”
  沈柒:“上次不是为夫不卖力,而是你老担心被附近的——”
  苏晏又羞又窘:“闭嘴!冷不丁地瞎开什么车!”
  开车?什么意思……难道是老汉推车的车。沈柒说:“这次你且好好看着,有你受的。”
  苏晏心里有点发慌,又有点荡漾,嘴硬道:“什么这次,没有这次,就是去坐坐,聊聊天,喝喝酒。”
  沈柒附和:“对对,聊天喝酒。”
  结果到了沈府,把阿骛从苏晏怀里提溜出来,扔给婢女,拉着他就直奔内室。
  苏晏挣扎道:“聊天……”
  “到床上聊。”
  “喝酒?”
  “到床上喂。”
  “等等……别扯……大白天的做什么……你一身尘土汗味,总该洗个澡吧!”
  沈柒停了手,悻悻然去沐浴。
  苏晏衣冠不整地坐在床沿,独自懵逼:我踏马这是来干什么?送炮?不行,这可太骚了,我是个有底线的直……直不直都得有底线,不能自甘堕落。
  他把衣物整理清楚,去找婢女讨要阿骛。
  阿骛在半路马背上尿了两泡,刚进门裤管里又拉了一坨,这会儿刚被洗得干干净净,换上新衣。
  苏晏把阿骛像挡箭牌般抱在怀里,往书房罗汉榻的软垫里一窝,开始在炕桌上画鸭子,教他数数。
  沈柒飞快沐浴完,在寝室不见人影,面色铁青地出门问婢女,而后立刻转去书房。
  看到一大一小其乐融融的场面,他嘴角忍不住抽了抽,问:“你就这么喜欢小崽子?”
  苏晏笑道:“肉嘟嘟的多可爱。”他拍了拍榻面,“来,喝酒,随便聊聊。”
  沈柒方才还欲.火中烧,现在忽然就不急了,坐上榻,亲自斟酒。
  两人细细碎碎地聊着这半年来的经历。阿骛听不懂,也坐不住,在书房满地乱爬,到处翻搜,打碎上好的瓷器两副,最后还是被婢女抱走了。
  苏晏不好意思地说:“回头我叫他家里人赔钱。”
  沈柒不心疼古董,用两个哥窑冰裂纹花瓶换这个小崽子滚蛋,再合算不过了。
  他把炕桌拎开,压着苏晏说:“不用赔钱,他‘爹’让我亲一亲就行。”
  苏晏噗嗤笑了:“他爹你真不能亲——唔……”随即再也说不出话。
  两人在榻上滚来滚去亲吻许久,苏晏搂着沈柒的脖子,气喘吁吁道:“北漠恐怕将有异变,京城里也不安宁,我一回来,就闻到蠢蠢欲动的气味……”
  沈柒咬着他的耳垂,沉声问:“你始终站在太子那边,是皇帝的意思?”
  苏晏道:“皇爷与小爷父子情深。再说,我与卫家已是势同水火,绝不能叫他们野心得逞。七郎,我说句实话,偷偷说——”
  他凑到沈柒耳边,“朱贺霖是下一任的皇帝。这是天命——哪怕天命被篡改,我也要硬生生把它拗回正道。”
  沈柒沉默片刻,说:“他还差不少火候。而且,皇帝还春秋鼎盛,未来几十年的事,不好说。我也说句实话,不要太早站队。天命深难问,帝心也一样,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不知明天吹哪阵风。”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东宫被人盯上了,毒蛇案只是个开始。疯死的那个血瞳刺客,背后还不止一个隐剑门。太子或许活不过下一次刺杀。”
  “我知道,但是……你就当我是个孤注一掷的赌徒。”苏晏看他,神情里带着期待,“我押朱贺霖。”
  沈柒低头亲了亲他的眉心,不假思索地说:“你押我跟。相公拿命陪你赌,同生共死。”
  第150章 我梦见他们了
  天际残阳如血,将阴霾下的荒原笼上一层铁锈色,风中依稀夹杂着羌笛声,呜咽如哭。
  折断的长柄眉尖刀斜插在焦黑的土层间,锁子甲下的残缺尸体早已僵冷,骨肉支离的手掌依然紧攥着一支断箭。
  朱槿城突然嗳出一口气,缓缓睁眼。
  ……我还活着。他望着层云深处那越发黝黑的天幕,失神地想。
  身下饱浸人血的泥土腥臭扑鼻。他双手动了动,抓住一把草根,一点点积蓄力量,片刻后支起身子站了起来,朝着遍地尸体的战场,发出一声怒吼。
  这吼声还十分年轻,像只尚未成熟却不减爪牙之利的雄狮。他的脸庞轮廓犹带几分少年的稚气,此刻却被眉眼间横溢而锋锐的战意彻底压制。
  他拔出插在血地里的漆黑马槊,大喝道:“黑云突骑,集合——”
  五十名探路突骑,与千名越岭偷袭的鞑靼骑兵在乌兰山脚狭路相逢。他身为突骑领,不得不以十二岁稚龄扛起重担,指挥部下利用地形,迂回游击。
  他在前锋以强弓劲矢,于极限射程外,一箭射杀对方首领,震慑敌军。
  又冒险从五十突骑中,再分出十几骑绕到敌军后方,做出援军掩杀的假象,动摇对方军心。
  整整缠斗了一日夜,才让伤亡惨重的鞑靼骑兵意识到,这块骨头又小又硬,还崩牙,实在不值得为此付出玉石俱焚的代价,于是在副首领的撤兵命令中溃败而走,无功折返。
  而突骑们也几近阵亡殆尽,连同他自己,最后仅存区区六人。
  这场被后世称为“乌兰山遭遇战”的小规模战斗,成为了历史上以寡敌众遭遇战的经典案例。然而在正史的寥寥数笔记录中,指挥者的名字却只有“不详”二字。
  朱槿城静静等待,终于看见五个从血泊中爬起的人影,摇摇晃晃向他靠拢。
  越来越近,他看见他们满是血污的对襟锁子甲,手里残破的兵刃,熏黑的痕迹掩不住青白僵硬的脸。
  ——那是死人的脸色。
  风中羌笛声时断时续,如残魂夜哭。
  战死的袍泽们向他伸出手,像一杈杈蜡白枯槁的树枝,惨恻地逼问:
  “殿下,为何要抛下我们?”
  “殿下,塞上终年苦寒,你身在繁华京师,可还记得我们的埋骨之地?”
  “殿下,战旌已失,军魂犹在,你为何不回来?”
  “殿下……”
  “将军……”
  “主帅……”
  无数呼唤声在他脑中回荡,幽微如风声过隙,却又震耳欲聋。
  他用掌心紧紧捂住两耳,临万军之阵而岿然不动的身躯,竟无法面对这些质问似的,步步向后退却……
  后方天子都城香红缭绕,是烟花地,也是诛心牢。
  他向金粉装饰的天狱,无止境地坠下去、坠下去——
  豫王猛地坐起身,脸色发青,额上冷汗涔涔。他攥着厚软锦被,不断深呼吸,片刻后方才真正回魂,从噩梦重返人间。
  有多久,没有梦到十几年前的战场了?逼真得就像再次身临其境。
  窗户大开的寝殿外,远处仿佛传来极微弱的乐音,像羌笛,又像埙,尖锐地颤动着。
  难以言喻的烦躁感在肺腑间翻涌,令人胸闷欲呕、头脑发涨,逐渐绞成一股无法排解的戾气。
  经年累积的压抑、不甘、憋屈乃至恨意,都被这股戾气激发,如石油遇明火,蓬然烧成了一片火海!豫王掀开锦被跃下床,连外衫也不披,快步横穿寝殿,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殿门。
  门板在砰然巨响中四分五裂,木屑飞溅。
  守夜的内监与侍女们从瞌睡中惊醒,见自家王爷披发跣足,脸色铁青,恶鬼似的站在洞开的殿门口,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他们在王府伺候数年,见惯了豫王或慵懒闲适,或风流浪荡的做派,却从未见过这般狰狞面目,简直如传闻中的阿修罗一般,不禁纷纷腿软跪地,叩头请罪。
  被扑面的寒风一吹,那股恶气似乎消散了些,连带焚身烈焰也火势渐弱。豫王遥望着黑暗天际的一两点寒星,神情有些恍惚。
  他忽然问:“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声音……踹门声?众人不敢回答,连连摇头。
  豫王侧耳细听,那一线非笛非埙的奇诡声音并不存在,似乎只是个错觉,因着梦境而影响到现实。
  他沉默良久,最后说:“没事了,本王突发噩梦,神思混乱时踹坏了门。明日着木匠订做一扇新的即可。今夜我去后殿睡,你们打理一下。”
  巡夜侍卫匆匆赶来。为首的正是韩奔,抱拳行礼:“殿下,出什么事了?”
  这声“殿下”,让豫王的手微颤了一下,吩咐道:“你随我来。”说着大步迈向后殿。
  韩奔见他雪夜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赶紧从侍女手中接过厚披风和毡靴,追赶而去。
  在走廊尽头,豫王停下脚步,转身望向韩奔,突兀地问:“你可还记得十六年前乌兰山脚的那场遭遇战?”
  韩奔愣住,须臾后才反应过来:“殿下说的是您十二岁时的初战?率五十黑云突骑,击溃了鞑靼千名骑兵,当然记得。”
  “最后活了几人?”
  “除了殿下以外,幸存五人。”
  豫王松口气,又问:“他们还活着么?”
  韩奔迟疑,摇了摇头:“时隔太久,卑职不知。自殿下统领靖北军,将早年率领过的黑云突骑也编入其中。十年前,靖北军改弦更张,编制拆散后被几个边军卫所吸纳,各有领军。如今若再去寻找当年的老兵,怕是已生死茫茫。”
  玄色披风裹着豫王雕像似的身躯,在长久的屹立不动后,他用极为低沉的声音说:“我梦见他们了。”
  短短六个字,韩奔突然泪水盈眶。
  他连忙掩饰地转头拭去,答道:“卑职偶尔也梦见往事,醒来也感慨,但毕竟已经过去了。”
  “……不对。”
  “什么?”
  “过不去。”豫王面无表情地站立着,连指尖都不曾动一下,“他们的阴魂来质问我了。”
  韩奔心头一惊,劝解道:“殿下刚刚做了噩梦?心思郁结易生梦,殿下还是看开点,放宽心。”
  豫王梦呓般说道:“那不像梦,太逼真……直到这下我鼻腔里还能嗅到血腥味,手上还残留着尸体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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