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权臣 第211节

  鹤先生道:“我想娘娘心中已有怀疑对象,实不必再来问我。”
  阮红蕉轻叹:“先生果然万事在心。娘娘说,那石柱是从太子手上被发现的,毁了二皇子的名声,也是太子得利最大。做局之人除了太子,她不做第二想。如今流言纷纷,敢问先生可有破局之策?”
  香烟袅袅,鹤先生起身走到琴案旁,在蒲团上跏趺而坐,乌发瀑布般披散在素白的长衫上。他拨动琴弦,发出了一连串金石似的脆响:“倘若只是见招拆招,永远落于被动。其实解决之道,我在早前就已经对侯爷、夫人与娘娘说过了,如今还是那四个字,见机诸般化用而已。”
  “奴家愚钝,也未曾听娘娘提起,敢问先生是哪四个字?”
  “‘釜底抽薪’。”鹤先生边抚琴,边淡然道,“与其苦思如何破局,不如把做局之人直接端了,不就是釜底抽薪么?”
  阮红蕉眉头微皱:“太子毕竟是太子,如何端得了?”
  “先削其臂膀,使其剧痛且自顾不暇,再断其根基,一劳永逸。”
  “太子的臂膀……”
  鹤先生只手按弦暂停琴音,注视着阮红蕉,缓缓道:“大理寺少卿苏晏,苏清河。”
  阮红蕉心下一凛,险些露出惊撼之色。所幸她心思机巧,当即举袖掩住半张脸,娇笑道:“奴家听过这名字,也在进士游街时见过这位苏大人,真是个好俊俏的少年郎。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他站错了队。既然不能为娘娘所用,那就如先生所言,削了罢。”
  古琴声又悠悠响起,鹤先生双目微合,指尖在琴弦间拨动,似已物我两忘。
  阮红蕉走近他,倚着琴案斜坐在蒲团上,蓝色裙裾海浪般铺了一地,倾身轻语:“具体如何操作,请先生赐教。”
  鹤先生闭目不语,一曲《风入松》终了,方才转头,对阮红蕉附耳道来。
  阮红蕉越听越心惊,面上却露出钦佩之色,最后颔首道:“奴家这便回宫,将先生之言转告娘娘。还请先生等奴家的回复。”
  她起身福了一福,走出两步后蓦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回转过来,从袖中取出一卷色白如绫、坚韧如帛的高丽贡纸,递给鹤先生:“此乃娘娘亲自手书的经文与所作注释,知道先生精于佛道,特送来请先生指点。先生有何见解,都可以写在上面,下次见面时交由奴家带回宫去。”
  不等鹤先生回复,她将纸卷往对方怀里一放,径自走了。
  鹤先生展开纸卷,见上面是明王与明妃相互搂抱、手足叠合的画像,下方只一行字:“《大日经疏九》曰:‘复次若男女交会因缘种子托于胎藏而不失坏,即是相加持义’。是为何意,万望先生赐教。”
  这哪里是经文,分明是借由密宗双修之法,表名求欢之意,卫贵妃竟然对他动了这样的心思……鹤先生挑眉,又望向阮红蕉遗留在茶几上的那串鸾凤璎珞,含义莫测地笑了笑,走到书桌旁打开放战利品与收藏品的匣子,将纸卷与璎珞也一并锁了进去。
  阮红蕉出了侯府,忽然双脚一软,幸亏被婢女及时扶住。
  婢女掏出帕子,擦拭她额际冒出的细密汗珠,关切地问:“姑娘这是怎么了?可要去看大夫?”
  阮红蕉深吸口气,沉声道:“不必。先送我回胭脂巷,我得好好想清楚,再计划行事。对了,万寿节放假三日,想必苏大人也在家休沐,等我想好了,你悄悄儿跑一趟苏府帮我递个消息,别被人发现。”
  第223章 但是他必须有
  阮红蕉坐在闺房的圆桌旁,周围洒落一地花生壳。她失神似的盯着桌面上的朱漆攒盒,纤细手指将一颗颗剥好的花生送进嘴里。
  攒盒是苏晏送的年礼,里面的花生、核桃、红枣等果品她吃得很珍惜,每天一点,到现在个把月过去,业已所剩无几。
  她边咀嚼边蹙着眉,像陷入迷惘,又像在做一个颇为艰难与危险的选择。
  “咯”的一声微响,她把指尖连同花生一起咬了,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像个冥冥中的决意,她握紧拳头霍然起身,走到门口唤贴身婢女进来,附耳详细交代。
  -
  苏小北习惯在苏府后门巷子里的货郎处买调味品。这天傍晚他去买黄豆酱,回来时连酱料都来不及放下,直接前往主人卧房,当着苏晏的面,在罐子里东掏西掏,掏出一个荔枝大小的蜜蜡丸子。
  “货郎这么舍得,买罐黄豆酱还附赠乌鸡白凤丸啊?”苏晏边看书,边坐等吃饭,随口道。
  苏小北不与自家大人逗趣,神情显得有些严肃:“我遇到了阮行首的侍女,装扮得像个大户人家的杂役,也来货郎处买酱。我买哪罐,她就看中哪罐,非要跟我换。”
  “那你呢?”
  “换就换呗,我跟个小丫头计较什么。”苏小北似乎忘记了自己也才十五岁,老气横秋地说,“付了钱我就走,那丫头却偷偷告诉我,‘姑娘说罐子里有东西关乎人命,请你家大人务必要看’。喏,我给大人掏出来了,看不看随大人。”
  苏晏接过来用清水冲洗干净,打开蜜蜡壳子,从中抽出一卷小纸条。
  纸条上是阮红蕉写的蝇头小楷:“当心万鑫有变,留意侯府鹤先生”。
  苏晏怔了怔。以他与阮红蕉的关系,想必对方不会诓骗他,但阮红蕉又是从何得来的情报?这情报是真实的,还是烟雾弹?为何不与他当面说清楚?
  苏晏手捻纸条思索片刻,将之投进了煮茶的小火炉内,眨眼间烧成灰烬。
  苏小北问:“大人为何烧这纸条,莫非阮行首写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苏晏摇头:“我担心阮姐姐。她用这么隐蔽的方式给我传递情报,估计是怕被人盯梢,所以我也要阅后即焚。以她的性情与行事手段来推测,情报的真实性比较大,但这也说明了一点——情报的来源与获取方式比较危险。她再怎么老练,也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姑娘,我实在不愿见她冒这种风险。”
  “那怎么办?”苏小北脸色还算平静,心里难免有些慌张,紧接着问,“大人是不是要根据她提供的情报去做安排?公审大会那天我也去了,见过万鑫,觉得此人眼神闪烁、说话圆滑,不是个实诚人,的确有临阵倒戈的可能。”
  苏晏想了想,回答:“万鑫已经把书面材料全都交给我了,北镇抚司从中挖出了不少卫氏犯法的铁证,就算他在公堂上反悔,矢口否认,也改变不了大局。”
  苏小北还是不太放心:“如果……如果他死了呢,北镇抚司会不会有逼供致死的嫌疑?”
  苏晏摇头:“万一他死了,卫家杀人灭口的嫌疑比我们还大。因为他们曾上疏撇清干系、请斩万鑫,刑部却迟迟提不走人。要是万鑫死了,我就一口咬定是卫家唯恐罪行败露,狗急跳墙,从动机上说完全合理。
  “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没有对万鑫动过任何刑,这在尸体上可以查出来,他交了证词又不曾受刑,还得上公堂作证,北镇抚司保护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杀人?如此一对比,卫家百口莫辩。”
  “那么这个‘有变’,究竟指的是什么?”苏小北百思不得其解,“阮行首也真是的,为什么不能多写几个字,把话说清楚。”
  苏晏道:“也许她也不知详情,只知道有人要对万鑫下手……其实比起万鑫,我更在意的是‘鹤先生’这个人。这是个什么人?如果只是奉安侯的手下,那么可以说整个侯府里都是我的敌人,阮姐姐为何独独叫我留意他?”
  房门被敲了两声,荆红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吃午饭了。”
  苏晏走过去打开门,笑道:“来得正好,一起商量个事。”
  商量什么?荆红追一头雾水地被他拽进了房里。听苏晏说完前情,荆红追答:“我没听说过此人的名号,应该不是江湖中人。”
  苏晏道:“也许是个化名,就像你用过的‘无名’一样。既然阮姐姐让我留意他,此人身上定有古怪,阿追,你方便去查一查么?”
  荆红追点头:“除非他一步不出侯府,否则我定能盯住他。”
  “那他要真的足不出户呢?”苏小北问。
  荆红追瞥了他一眼:“那就得深夜潜入侯府,相对会麻烦些,但也不是查不到。”
  苏晏琢磨片刻,说:“那就拜托阿追先查一查这个人,看是什么底细。另外万鑫那边,我们先按兵不动,看清楚情况再说。”
  “大人有事尽管吩咐,说什么‘拜托’,未免生分。”荆红追明显不高兴了,冷着张脸。
  苏小北连忙打圆场:“大人习惯了,与我和小京说话,也经常‘拜托’来‘拜托’去,追哥别介意。”
  荆红追斜乜他:“我——跟你俩能一样?”
  这下苏小北也有点不高兴了:小厮和侍卫,都听大人使唤的,有什么本质区别?
  苏晏听出其中三味,不禁失笑,拍了拍荆红追的胳膊:“我同沈柒也这么说,真的是说话习惯。好了,以后我再随意点,好不好?”
  荆红追的脸色顿时好转,顺势拉住苏晏的手,同出了卧房往花厅去。苏小北赶紧跟上,嘀咕道:“冷面硬汉一个,撒的什么娇,邪性!”
  午饭后,荆红追出去了一下午,入夜时分回来,对苏晏回禀道:
  这个鹤先生是去年冬月从庆州来投靠侯府的。据说在当地是个赫赫有名的军师智囊,连鞑靼太师脱火台都想笼络他,但他不愿为鞑靼效命,就来到了京城。因为是老家人,又有儿子卫阕的引荐,卫演将其奉为上宾,待遇比普通门客高得多。
  “距接触过他的仆役说,是个彬彬有礼的年轻居士,瞧着大约二十六七岁,至于在侯府具体负责些什么,没有人知道。”荆红追洗干净手脸,坐到饭桌旁,“整个下午我没见他离开过侯府,准备半夜摸进去看看,是什么模样的。”
  苏晏思忖后摇头:“你还是先别去。别忘了七杀营主还在京城,你上次在他手上吃了大亏,万一再给撞上……”他忽然一怔,突发奇想地问,“等等,这个鹤先生该不会就是营主吧?”
  荆红追被他问得也有些晃神,仔细回忆完,并不能肯定:“营主藏头遮尾,从未显露过真实相貌与声音,我虽与之交过手,仍未能尽知武功底细。不过我摸到过营主的脸,这个鹤先生是不是营主,得摸过才知道。”
  苏小京正在布菜,闻言“噗嗤”一声笑了,调侃问:“你摸过?皮滑不滑,肉嫩不嫩,手感好不好?会不会是个女的呀?”
  苏晏瞪他:“跟你追哥瞎扯什么?没大没小的。”
  苏小京吐了吐舌头。
  荆红追面无表情答:“皮肉不算光滑细嫩,但有弹性,脸上没有胡子,也没有明显的皱纹和伤疤,估摸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但七年前,营主就已经有这等功力,所以我推测他的年龄在大三十几岁。”
  苏小京见这人板硬板硬的逗不起来,又挨了大人的眼刀,自觉没趣地去盛饭。
  苏小北说:“他还是个啥都不懂的屁蛋,大人别管他,继续说正事。”
  苏晏转头问荆红追:“所以你今夜想潜入侯府摸摸看?万一真是营主,能拿得下他吗,别又被抓去洗脑了。”
  荆红追面上掠过懊恼之色,不知想起什么,又有些脸红,低声道:“我知道来自七杀营的功法是个隐患,大人放心,我会解决这个问题的。”
  苏晏怕他自责,忙安慰道:“其实也没那么严重,那个什么魇魅之术,把它封了不用就是。等以后我们铲除了七杀营,你也就不用担心受心法或药物影响而走火入魔了。”
  荆红追没有吭声。
  苏晏道:“还是先别去,以免打草惊蛇。”
  “万鑫那边呢?”苏小北问。
  苏晏思忖后做了决定:“别管,就当阮姐姐没传过消息。对了,你想法子暗中通知她,让她别再通风报信,自保为要,有什么困难及时告诉我,千万别做以身犯险的事。”
  苏小北为难:“这样行嘛,万一大人因此错过了重要的情报……”
  “情报和她的性命,我选择后者。”苏晏低头喝了口热腾腾的花菇乌鸡汤,“再说,那个鹤先生倘若真与七杀营、真空教有关,恐怕没那么容易让她泄露情报。这次的消息,搞不好是个针对她的试探,我们按兵不动,她才安全。”
  苏小北听明白了,点头道:“那就当不知道。大人吃鸡腿。”
  他说话的同时,荆红追已然夹了鸡腿送到苏晏碗里。苏晏叮嘱荆红追:“夜里别去探奉安侯府,听见了?”
  荆红追“唔”了一声。
  苏晏不满意:“唔什么唔。这两天倒春寒冷得很,你就睡我屋里,半夜记得给我换炭盆和汤婆子。”
  “好!”荆红追应得又快又干脆。
  “好什么好。你睡外间,我睡里间。”
  “……大人。”荆红追欲言又止,只碍着两个小厮在场。
  苏晏叹口气:“大人太难了。谁能想得到,奏本批红的朱砂是御用监特调的,还掺了金粉和香料呢?”
  厅中其余三人:“……”
  ——大人又在说我们听不懂的话了。真惭愧啊,看来要多念书。
  ——不过也无妨,反正大人说什么都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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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红蕉一宿没睡好觉,清晨起来多用了好几层粉,才遮住眼眶底下的乌青。
  婢女终于带来苏晏那边的回话,也只有两行小字:“姐姐安全为要,望尽快抽身,消息切勿再传。如需保护或离京,及时知会,我定全力护你周全。”
  阮红蕉怔忪半晌,把纸条移近烛火,将焚毁时又改变主意,小心地收进了贴身的荷包内。
  她坐在桌旁,开始用小锤子敲核桃。婢女不解地问:“姑娘不回个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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