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琼枝 第77节

  说完这句后,楚琳琅发现对面男人脸上嘲讽的笑意明显加深。
  她最善体察人之心思,想到司徒大人最近似乎跟陶公闹得很不愉快,连忙道:“也不是非去不可,我将请帖送还就是。”
  “不必,京城拢共就这么大,迟早碰到的,我那天无事,陪着你一起去吧。”
  他说这话,与其是说服琳琅,更像是说服自己。总之,司徒晟改了主意,决定陪着琳琅去一趟。
  到了雅集的那日,司徒晟果然放下了手头的事务,身穿便服,陪着特意打扮了一番的楚琳琅前往。
  这次雅集的规模较之以往,低调了许多,并未包下城中的大园,而是设在了京郊一处私人修建的园中。
  这次雅集做东的人,乃是陶公最小的四姑娘陶慧茹,这处园子,也是她的私人宅院。
  楚琳琅在来之前,也在同窗中略略做了些功课。
  这位四姑娘的经历颇为坎坷,她当年乃是容貌冠盖京华的一代娇宠明珠,也是陶皇后最小的嫡亲妹妹。
  那时陶家与大将军杨家算是世代交好的人家。
  那个降将杨毅也还是将门虎子。只不过他在岭南戍守时,隐瞒了自己是将军之子的身份,以平民子弟入营磨炼。结果私定终身,娶了当地一户地主温家的女儿为妻。
  后来他带着妻子归京,自然是糟了杨老将军的斥骂。毕竟杨毅和陶慧茹小时,两家人就商定,要结下娃娃之亲。
  结果浑小子去了一趟岭南,居然不声不响地娶了个媳妇回来,而且回来时,那温氏已经大了肚子。这让杨老将军如何面对陶家?
  幸好两家也只是私下协商,儿女不懂事,就只能作罢。
  可是这样的波折前尘,倒是不影响这位陶四姑娘后来与杨毅的妻子温氏结成感情交好的闺中密友。
  只是造化弄人,后来杨毅的妻子生下一个病弱的儿子后,得了见不得人的恶疾,温家自请了和离书,接了女儿离开了杨家。自此杨毅恢复了单身,而他与前妻所生的儿子也被常年在外戍守的杨老将军接走了。
  而杨毅在不久之后,又再续前尘,娶了这个陶慧茹为妻。
  只可惜婚后不久,杨家人就接二连三上了战场,再然后就是举国震惊的负水战败。
  而陶家人早就得了消息,就在杨毅投敌的消息还没传入京城时,陶家国公就逼迫陶慧茹写下了绝义书,与杨毅断绝了姻缘关系,就连她和杨毅襁褓里的儿子杨赞也改了姓,跟从母性姓了陶,改名陶赞,入了陶家的族谱。
  陛下还算是给自己的岳丈陶家面子,在杨家满门里,独独轻放了这对母子。
  按照陶家原来的意思,是希望这个女儿能够改嫁的。
  可惜陶慧茹是家里最小的,骄养惯了,原本的性子就不是大姐姐那么端雅恭顺。
  许是受了丈夫投敌蒙羞的刺激,她当着父母的面剪了头发,表示自己从此出家为修行人,抵死也不改嫁。
  最后,还是当时健在的皇后发话,这才让她在家修行,成为带发修行的居士,号忘尘。
  不过官宦人家的修行者,离那些清汤寡水的修行生活就远了些。
  所谓“忘尘”,忘掉的也是恼人的尘埃,那滚烫的红尘却让人割舍不下。
  陶慧茹平日就很喜欢参加这类聚会消遣时光。而今日这个以讲禅经为主的雅集,就是由着她操持起来的。
  楚琳琅跟着司徒晟下马车入了园中,便看到一个身穿浅灰丝绸尼姑服的中年女子,浅笑嫣然立在门口跟来客们说话。
  楚琳琅发现她身边的男人定住不动,她抬头一眼,却发现司徒晟的一双眼,正死死盯着那位陶姑奶奶。
  “怎么了?”楚琳琅有些不解地问。
  司徒晟只一瞬间就恢复了常态,淡淡道:“没什么。”
  等司徒晟带着楚琳琅来到门前的时候,那个忘尘居士陶慧茹也抬头看向了迎面走来的司徒晟。
  有那么一瞬间,陶慧茹的表情微微有些发愣,直到司徒晟递上了自己的名帖,她才微微转过神来:“原来您就是户部侍郎司徒大人啊!”
  忘尘居士拟写的客人名单上并没有这位,不过此类雅集,总有拿贴的人会带同伴而来。
  只要不是杀父夺妻之恨,没有轰撵人走的道理。
  司徒晟见过了园子的主人后,便带着楚琳琅举步入了内园。
  直到他走,陶慧茹的目光都没有移开,一直定定看着司徒晟高大的背影。
  她的儿子陶赞走过来,看着母亲问:“怎么了?母亲认识那个司徒晟?”
  陶慧茹惊疑不定地摇了摇头,她要怎么跟人说,当她看到那个年轻人时,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跟自己记忆里一个难忘的人重叠在了一起。
  也不是容貌上的相似,就是那双眼和气韵,总有股子说不出的熟悉感……
  不过天下容貌肖似的人,大有人在,更何况他姓司徒,跟那人并无干系!
  雅集开始之后,三五志趣相投之人,便纷纷聚集。有些斗诗,有些赏花,更多的是坐在刚刚盛开的夏花园子里,品尝美酒,倾心畅谈。
  楚琳琅在这里遇到了不少同窗,比如说她的小友关金禾。
  关小姐的未婚夫王连酒也来了雅集。
  这也是楚琳琅第一次见到那个谢悠然嘴里的大个“蟾蜍”。
  怎么说呢,也许是受了谢悠然的言语影响,她臆想中的王三公子得是要多丑就有多丑。
  结果楚琳琅陡然见了这么一个脸蛋浑圆,笑容憨厚的青年时,竟然觉得这小伙子长得甚好,哪有传说中的不堪?
  对于这点,关金禾却很诚心地感谢了一下楚琳琅:“三公子一直苦于脸疮,每次苦读熬夜脸上就会长脓痘。不过你上次给我的野菊蛇草的胰子可真好用,你说它有消炎的功效,我便赠给三公子用了,他脸上的痘真下去不少,你还有吗?我要再买些……”
  正说话的功夫,王三公子也看到了关金禾,脸上露出了局促的笑,想偷偷看一眼未婚妻,又有些不好意思。
  而关金禾也是心怀小兔乱撞,连忙跟在母亲身边,羞怯地走过去,跟王公子的母亲打起了招呼。
  两个脸蛋圆圆的小儿女凑在一处,还真有夫妻面相。
  楚琳琅听身边人偷偷议论说,这王三公子似乎瘦了不少,可能是喜事将近,这新郎官也想修饰身形,好穿新郎的衫吧!
  可以看出,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可是这两个小的却是情投意合,甚是中意彼此。
  大约是有了心上人,就会分外重视自己的外形仪表了吧?而且他最近的仕途也很顺畅,听说要跟父亲入御史台了。
  有不少先前嫌弃王三公子的夫人们都小声议论,说王连酒公子若是早点这般清爽,依着他的才学家世,良配大把,大约就轮不到关家的小姐了。
  这话也入了谢悠然的耳中。她今日是随了母亲来到这雅集的。
  因为父亲谢胜曾经是辅国大将军杨巡的下属,所以她母亲跟曾经是杨巡儿媳妇的陶慧茹的关系也很好。也许是因为杨家成为不可提说的缘故,陶慧茹跟谢家女眷的关系一直很好,似乎这也成了她对自己过往那段姻缘的牵挂寄托。
  是以嫁人后,社交骤减的谢悠然才能出现在这贵人云集的场合。
  有些东西,须得失去才能品酌出些许珍贵。谢悠然看着差点成为自己未婚夫的王连酒,心里的微妙的滋味真是有些不可言说。
  曾经看不上的男人,却成了别人嘴里的香饽饽,这种滋味如同扯开喉咙灌醋。
  更何况她现在过得并不好,心里也开始后悔当初的选择。
  那时的她究竟是中了什么邪?放着御史家前途大好的儿子不要,偏偏去凑合一个刚刚从地方升迁上来的清贫子弟?
  谢悠然以前就算被父母寄养在乡下,也没过穷苦的日子,跟她说吃苦受穷,她也不大能理解。
  可是现在谢二小姐在自己亲手选择的丈夫家中,总算真切体会到没钱是什么滋味了。
  就在今天出门前,她还跟周随安大吵了一架。
  因为周随安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笔银子,非要让鸢儿继续上学。
  而婆婆赵氏则吵着说没必要,不过是要嫁人的女儿,读再多的书有什么用?
  结果这母子俩吵得太厉害,赵氏一时在谢悠然面前说走了嘴,她终于知道鸢儿并非琳琅所生,竟然是周随安婚前私生女的隐情了。
  这简直让周随安唯一仅存的,对妻子坚贞如一的美好光环破灭得稀碎。
  虽然周随安婚后也曾出轨谢悠然,可在她看来,那是自己的魅力难挡,让周郎情难自已的缘故。
  可周随安竟然婚前就曾经狎玩过歌姬,还跟那等下贱人生下了孩子!
  这……这岂不就是品德败坏?哪里还是她臆想中温润如玉,体贴疼人的好丈夫?谢悠然终于醒腔,她突然发现,自己以前爱慕的那个风度翩翩,不沾俗尘的周郎,分明就是楚氏一力修饰打造出来的样子货!
  而所谓周家小康美满,重视闺女,上下和乐的家风,更是天大的笑话!
  如今再想起自己在娘家人面前对他和周家的美言,简直是奇蠢无比!
  谢悠然觉得自己被骗得彻头彻尾,于是彻底爆发,跟周随安恶狠狠地大吵了一架,然后找寻母亲诉苦。
  可是苏氏又能说什么?这人是她选的,人家夫妻和离也是她挑唆的,压根就没人劝过她嫁给周随安啊!
  谢悠然十分的怄火,想着自己再过些日子就要临盆,可孩子大约是要排在那小妾之后。明明自己生的才是嫡长子,在家里却要在私生女,妾生孩子的后面排成老三,真是满腹委屈都没法跟人说。
  正气闷的功夫,她一抬眼却看到了跟在司徒晟身后的楚琳琅。
  她一个不下蛋的母鸡,如今混得倒是越发的好,连这等雅集都能参加了?
  若不是楚氏太会装,跟那周随安在人前装得岁月静好,夫妻和睦,她何至于被周家的假象迷惑住,落得如此万劫不复的下场?
  母亲苏氏瞟见了女儿不善的眼神,立刻出言提醒:“别又胡乱找人的毛病。人家跟周家和离,便与你再无干系,你生凑上去,岂不是又要让人捡笑话?”
  谢悠然冷哼一声:“她不招惹我,我才懒得搭理她!一脸的狐媚样子,我还怕惹一身骚臭呢!”
  说完这话,她转身换了地方,却正看到宜秀郡主站在她的身后,眼睛似乎也在看着楚琳琅……
  看谢悠然回头,宜秀收回了目光,朝着谢悠然笑了笑,开口道:“周夫人,好久不见,上次还是在驴鞠会上见过你,你当时的英姿可是叫人叹服呢!”
  所谓驴鞠就是在驴背上蹴鞠。因为驴不像马儿那般高,奔跑起来也不那么颠簸,所以很受身材娇小的高门女子欢迎。
  在乡下的谢悠然正是驴鞠高手,她最后一次驴鞠还是在婚前,听宜秀郡主一说,不由得想起婚前悠哉的富贵小姐生活,顿时有些怅惋。
  于是两个女子凑在一处,一来二去竟然聊出了几分知己之感。
  宜秀趁机倒是往那楚氏的身上引,套听了不少的话……
  冬雪瞥见了那两个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样子,便示意给楚琳琅看:“大姑娘,臭鱼找上烂虾了,你看,她俩说话还总看你……”
  楚琳琅闻言,便抬头去看,果真如此。两个不长脑子的,说人坏话还在看人,分明此地无银三百两!
  于是她故意盯着那二位,冲着她们甜笑,结果那两个人不约而同,一起不自在调转了目光。
  楚琳琅觉得挺有意思,这二位的脑瓜瓤凑在一起不知够不够一斤,若是要一起使坏,也挺辛苦的。
  那坏话二人组被她一直看,许是不自在了,终于各自散开。
  楚琳琅这才拨转目光看了看自家大人,他方才被户部同僚叫走了,正跟一群大人在凉亭处寒暄品茗。
  今日是陶家人做东,许多陶家的亲眷也在。他们似乎没料到这个司徒晟敢来这里耀武扬威,并没有凑前。
  之前的职田风波,最后还是陶公亲自向陛下请罪,自责自己身为族长没有尽到监督族人圈地的行为而告终。
  陛下也知道这些老臣根基深厚,不可一下子全都得罪干净,最后也算帝王做了回“好人”。跟司徒晟商定,以“天玺”年为限,在那之前的既往不咎,在那之后圈入职田的则全数要吐出交公。
  这等有商有量,既稳定了群臣,又充盈了国库,当然“恶人”的名头自然全都是司徒晟的了。
  不过经此一役,敢与权贵世家相斗,为民争地的司徒晟却得到了许多出身不高的清贫官吏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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