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宫女的调派向来由内务府管制着,严大人是司礼监秉笔,这是御前行走的人,竟屈尊降贵地过问她们的事,也是怪诞。
  连翘被指派到了西六宫的花房里头,倒是个不会出纰漏的好去处。现下站在队伍里头,忧心忡忡地瞧着明珠。
  就在这个档口,只听门外有嘈杂声响起,众人皆循声看去,只见严鹤臣从垂花门外进来,身后跟了四个小黄门。
  他今日该是从御前直接过来的,身上穿着绯色麒麟袍,制如曳撒,绣蟒于左右,系以鸾带。银线绣成的交领,映衬着他雾沉沉的眼睛。
  馆内的宫女们,除了明珠同他有一面之缘外,旁人都是头一次见他,他生的如此好模样,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可明珠对他阴郁的模样心有余悸,只垂着眼不去瞧他。
  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不要提这常年在皇帝面前露脸的人,名义上是三品官,可实际上就连当朝首辅也要略给他几分薄面,他手里握着批红的权利,跟这东厂锦衣卫又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身上穿着的是御赐的麒麟袍,这独一份的恩宠哪里敢得罪。
  闫公公笑着跟他问好:“严大人到了,喏,这就是明珠姑娘。”
  第03章
  严鹤臣抬步走到她面前,明珠垂着眼,轻轻给他行礼。
  那凉得像水一样的目光把她打量个遍,明珠只听得他似乎是轻轻一笑,声音淡淡的:“果真珠圆玉润的有福相。”听他这语气,像是头一次瞧见她一般。
  “走吧。”严鹤臣踅身往门外走,似是想起了什么,又站定了念她的名字,“明珠。”这二字从他嘴里出来,总好似带着一股缱绻的味道。明珠自认为在心眼上比不过他,只顾低头走路,不言不语。
  出了群芳馆的门,严鹤臣遣散了四个小黄门,打发他们做旁的事,只有他独自走在前头,明珠小步跟在他身后。
  “明珠是哪里人呢?”许是觉得这般干走太乏味,严鹤臣站定了身子侧身瞧她,嘴边挂着笑,只是笑透不进眼里去。
  明珠也不看他,依旧低着头:“我是河间人。”
  “张季尧张大人,你可识得?”
  天瓦蓝瓦蓝的,严鹤臣的官靴踏在地上,轻的没有什么声音,明珠轻声说:“家父张季尧。”
  张季尧本是景帝在位时的恩科榜眼,一直默默无闻的过了数年,十年前掖庭宫变,他跟对了主子。今上御极后,他的位置扶摇直上,一直坐到了太师的位子。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话当真不假。
  就这么安稳着过了三年,正值北方有鲜卑族扰境,张季尧的长子是御前行走的羽林郎,被派遣至边关,没过半年便捐身沙场。
  张季尧痛失爱子,索性上书乞骸骨,皇上再三挽留不得,只能在河间府给他封了五品官,不过是挂个衔儿的清闲职位。可自圣祖帝起就有个规矩,每过三年选一回宫女,是从朝中五品之下七品之上的臣子家中选,明珠正在其列。
  张季尧的女儿前脚入了宫,皇帝就大张旗鼓地指明留下她,既安抚了她父亲,也算是给朝中的老臣们吃一颗定心丸。切莫小瞧皇上这句话,阖宫上下都要掂量一下,等闲不敢给她难堪,日后又保不齐赐给哪位皇亲国戚,也算是全了皇帝的一派仁心了。
  明珠这身份微妙得紧,没人敢轻视她。
  明珠吃不准他是明知故问还是当真不知道,她的身份本也不是秘密,一同选进宫的宫女里就有不少人心里有数,更何况是这位生得七巧玲珑心肝的人物。
  她垂着眼只管走着,脑袋里还在转着念头,没料到前头的严鹤臣已经停了步子,她一个不查就撞了个正着。一下子回过神来,心里头惴惴的,忙跪下:“奴才疏忽了。”
  早前那个敢抬眼瞅他,咄咄逼人的女郎,如今乖顺的像个猫儿,只是看似收了爪子,只怕心里还有着几分烈性,严鹤臣今日看似心情极好,也不苛责:“不要动不动就跪的,我同你一样是皇上的奴才,你跪我算什么?”说着伸手虚虚地扶她起来。
  明珠不敢由他扶着,自己站了起来,垂着眼睛说:“大人在宫里时间久了,算是我的半个长辈,有不当的地方,自然要请大人指正周全。”
  果真是个嘴巴讨巧的,严鹤臣不和她争论这个,只微微扬起下巴示意:“这就到了。”他的下巴有棱有角像是剑削,皮肤像羊脂玉一般莹然白皙,明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觉自己竟已走到了昭和宫门口。
  “襄平长公主宫里缺个做洒扫的宫女,你是个伶俐的,想来也不能出什么岔子。”严鹤臣掖着手,漫不经心地说,“只是这昭和宫里只长了一张嘴。若是有个杂音,便不中听了,你说是不是?”
  这便是敲打她,明珠福了福:“奴才自然唯大人马首是瞻。”
  严鹤臣似笑非笑地瞧她:“姑娘说笑话给我呢?昭和宫里的主子是长公主,我算什么呢,姑娘这话若被公主听去,公主怕是要罚我。”
  不知怎的,明珠却想起那日夜里,严鹤臣便是从这宫里出来的,虽说这司礼监里头都是宦臣,算不得男人,只是司礼监算是外廷,等闲时候是不能入内廷的,更何况是在人定之后还留在公主宫里。
  明珠没有深思,主子们的事不是她该操心的,任由严鹤臣引着登上五级踏跺,过了垂花门。垂花门做功考究,麻叶梁头底下的短柱雕成花萼云和石榴头,垂柱上镂刻着玉棠富贵、福禄寿喜的吉祥图案,从这也瞧得出皇上对这个妹妹颇为爱重。
  垂花门后头有十字甬路和抄手游廊,宫里头静静的,站在廊檐底下侍弄花草的宫女见到严鹤臣也不觉得意外,四平八稳地给他道了万福。
  “日后你就留在这,白术。”听到严鹤臣叫她,那个侍弄花草的宫女就走了过来。
  “你带着明珠转转,晚上帮她把东西收拾一下。”白术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宫门口的绣芙蓉花的门帘子一挑,走出一位穿梧枝绿色褃子的宫女来,看衣着该是公主贴身的宫女。
  “果真是公主耳朵尖,说是听见严大人在说话,让我出来瞧瞧,”流丹掩着嘴笑,“严大人请吧。”
  严鹤臣脸上倒没有太多神色,眼睛里一片浩瀚,抬步便向长公主的寝宫走去,待他进去了,流丹从外头把门掩上,独自站在台阶上头。
  明珠眼观鼻鼻观心,眼睛轻轻垂着。白术似乎对这样的场面也见怪不怪了,拉着她的手盈盈笑着:“咱们宫里规矩多些,日后习惯了就还好。把该做的差事做好了,公主不会难为你。”说着拉着明珠的手说,“现在宫里没什么事做,我带你四处瞧瞧。”
  昭和宫里向来热闹,每天除了有后宫娘娘造访,还有外廷的命妇入宫。皇上隔十来日也要过来转一转,明珠随着众人一起跪在地上行礼,只能瞧见前呼后拥一大帮人,哪敢直视龙颜。
  入夜十分便安定了,只是严大人却每过三五日都要来一遭,戌时三刻过来,人定时走,从无例外。
  白术在昭和宫里除了侍弄花草,便是负责寝宫除尘洒扫,明珠初来乍到,一直洒扫庭院。这日白术染了风寒,虽说不严重,可也担心病气伤及公主玉体,便让明珠替了她的差事。
  明珠头一遭进公主的寝宫,流丹也不敢让她做什么精细活计,不过是擦擦花瓶摆件罢了。
  刚过了午后,趁着长公主午睡,明珠在明间拿着布给掐丝珐琅彩长颈瓶除灰,流丹等几个高等丫头趁着这个时候躲在院子里头聊天。
  只听得浅浅的脚步声从东暖阁里传出来,明珠忙放下手里的东西,福身行礼。
  襄平长公主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个转儿,淡淡道:“倒是个眼生的,本宫从未见过你。”她的嗓子带着初醒的喑哑,出口便有几分甜腻妩媚,但听声音,便有几分勾人射魄的能力,柔柔的像是加了蜜糖。
  第04章
  明珠垂着眼睛回话:“奴才是上个月来的,一直在庭院里做事,今日白术姐姐染了寒症,奴才便顶替了她的活计。”
  长公主哦了声,又上下审视她一遍,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红艳艳的蔻丹:“是鹤臣叫你来的?”
  明珠猜不准她的心思,只低头说是。
  明晃晃的阳光从直棂窗外透进来,洒在地上的铺的长绒地毯上,长公主似是乏味了:“叫流丹进来吧。”似乎想到什么,又淡淡吩咐,“日后你就留在内宫吧,我身边还缺个服侍穿衣的。”
  就因着长公主这一句话,明珠自那日起便贴身侍奉起长公主的饮食起居来。
  一晃又是三五天,这日戌时一刻刚过,严鹤臣便踏着月色来了,倒比往常早些。如今已经过了暑热最盛的日子,到了这个时辰,风已经带了几分清爽。
  今日是严鹤臣在司礼监当值,折子送到他案头让他批红,这是皇上给的恩宠,司礼监掌印名叫宋福海,不惑年岁,景帝在位时便随侍在侧,如今不大管事了,司礼监秉笔有三人,另外二人皆唯严鹤臣马首是瞻,他俨然已经成了司礼监的主子。
  月色泠然,疏星清浅。明珠正在挑灯烛的时候,严鹤臣撩开了门帘子和她打了个照面。明珠放下灯罩,亭亭地向他道了个万福。
  严鹤臣扫了她一样,没说话,率先向里屋走。只听见长公主娇俏的嗓音响起:“你来了。”像是刚出锅的芋圆,黏软的,让人听了心肝发颤。
  明珠站在明间只觉得尴尬,不知该走还是该留。这个档口,便听见严鹤臣的声音:“怎么把明珠调到眼前来了,可是内宫里有哪个丫头办事不得力?我替你发落了。”
  “都是你挑来的人,哪有不得力的,”长公主笑笑,似乎是在品茶,汝窑的茶盏,有一下没一下的用茶盖子撇去茶叶浮沫,“你把自己的人都送到本宫眼前了,我自然要给你个面子。”
  这话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严鹤臣低低地在笑,胸腔都在震颤:“怎么就成了我的人。不过是我瞧着极好的丫头,送到你这正合适。就像这雀舌茶,玉壶烹雀舌,金碗注龙团。才不算辜负。”
  等闲把龙字挂在嘴边,没来的却让明珠一阵瑟缩,她下意识地看向大门,门关的紧紧的,流丹正站在门口守着,想来也不会有人听见。只是她们二人丝毫没有避讳她的意思,这让明珠觉得不安,莫要到时候杀她灭口,她可惜命得紧。
  可长公主却不依不饶地:“哪个是雀舌,哪个又是玉壶,你可要给我说清楚。”
  明珠听着他们在里头交谈,心中暗暗咋舌,这严大人果真好本事,看这架势只怕和公主的关系亦是非同一般。明间和暖阁隔着门,他们似乎在说旁的东西,声音降了下来,也听不真切了,明珠暗暗松了口气。
  又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只听见公主在暖阁里头说了句:“明珠,替我送严大人。”
  紧跟着,就看见严鹤臣推开门走了出来。烛光盈盈地洒在他身上的行蟒上,襟口处的螭纹腾飞,格外慑人。
  明珠口中称喏,上前一步给严鹤臣打帘:“大人请。”
  庭院里的风吹进来,吹得严鹤臣的曳撒袍摆微微扬起,一道一道的褶皱也分外清晰的模样,上头的银线在月光下像流动的水,明珠从流丹手里接过宫灯替他打亮。
  本该是送到门口的,明珠擎着六合宫灯走到门口,严鹤臣站定了身子,侧过脸来瞧他,笑着说:“往前走一会便是畅春园,春末时从云南进了几盆琼花,掐算着日子也该开了,不如和我一同瞧瞧?”
  好一副闲情雅致的模样,明珠可不敢和他看什么劳什子的花,莫不是找了旁的理由想无声无息地除掉她。想到这,明珠抬起脸,笑着说:“大人美意,本不该拒绝,只是公主身边不能离了人,我自个儿跑出去了,不像话。”
  严鹤臣忍不出嗤笑,语气不咸不淡地:“公主身边确实离不了人,可也轮不上你。这琼花一年只开这一回,寻常人可也没这个眼福。”
  这人好端端地站着,嘴巴却刻薄得紧,明珠脸上微微一哂,三言两句间,严鹤臣堵得她都找不到回绝的话来。
  严鹤臣见她不吱声,略弯了唇角,踅身迈着步子往前走,也不管她跟上没有。明珠犹豫了一下,终归还是跟在他背后一同向畅春园走去。
  畅春园在内廷西北角,本就是给西六宫的娘娘们赏景用的,可今上后宫不丰,西六宫里头正经的主子没几个,一路上也冷冷清清的。
  明珠走在严鹤臣身后,看着他颀长的影子投在三五步前头,她的绣鞋每回都要踩上一样。她觉得好玩,把目光投在地上,稍稍快了些步子,离严鹤臣的影子又近了几分。
  “好好走路。”这声音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可偏把明珠吓了一跳,这人莫不是后脑勺都长了眼,她悄悄撇了撇嘴,垂着头不再敢有什么小动作了。
  畅春园是处不大的花园,沿着抄手游廊走过去,便是一处莲花池,池中盛开着芙蕖。严鹤臣踱着步只管向深处走,越往里越幽邃寂静,明珠心里头惴惴着,不知严鹤臣要把她带到哪去。
  又走了一百多步,游廊也走到尽头。尽头是从苏州运来的太湖石堆砌成的假山,别有洞天,枯而不润。严鹤臣掖着手站定了,冷淡着眉眼瞧着眼前的女郎。
  明珠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要借口把她单独叫出来,手里握着宫灯,手心里微微出汗。她自己是个胆小怕事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偏偏不遂她的愿。
  “严大人这是叫我来做什么?”
  严鹤臣脸上带着笑:“自然是带你赏琼花。”这笑挂在皮相上,半点也没透进眼睛里,“这没旁人,我倒想问问你,你怪不怪皇上?”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可偏偏明珠却明白他的意思。她小的时候,家里还是煊煊赫赫的簪缨贵族,她父母感情甚笃,只有一子一女,皇上御极之初,无太多可用之才,迫不及待地扶持新贵,这才挑中了她兄长,才酿成这个结果。可到底是做臣子的,哪敢违抗皇命呢?
  明珠垂着眼低声说:“大人可不敢这么说。奴才是皇上的奴才,为皇上捐身,也算不辱没身份。”
  严鹤臣冷眼看着她说场面话,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你倒是好性儿,罢了,日后再说吧。”
  他拿眼打量着明珠,论姿色,明珠在掖庭里可要逊色一些,她不是什么天香国色,只是双眸剔透晶莹,下颌圆润,整个人同她的名字也相称,一副如珠似玉的模样,活泼伶俐,是掖庭里少有的新颜色,尝惯了山珍海味,保不齐也喜欢萝卜白菜。
  他原本是打算把明珠往御前送一送的,可现下见她呆呆傻傻的模样,只怕送过去也是死路。这皇城太大了,幽深得吃人不吐骨头,像她这般的小宫女,连个水花都激不起来便销声匿迹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想到这儿,他又四平八稳地笑起来,眼中悲悯神色更甚:“罢了,赏花吧。”
  琼花种在假山东北侧,统共有两盆,花期都在同一日,估计也是计算好的,讲究的是成双成对的美意,这花本该是送到御前供皇上和娘娘们欣赏的,只是正逢多事之秋,皇上没有赏花的心情,这两盆琼花就没人提起了。
  阿珠偷偷抬眼打量着严鹤臣,绯色的麒麟袍称得他皮肤白皙,一双眼沉沉的,偏好似极专心的模样。阿珠把目光收回来,暗自腹诽,这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罗,偏生得这般好模样,当真是可惜了。
  想到可惜二字,她自己却也一愣,究竟是可惜什么呢?
  明珠从畅春园里回来,人定早就过了,这算是违背了宫里的规矩了,她进了门就看见白术忧心忡忡地等她,犹豫了一下说:“公主叫我告诉你,回来的时候去见她。”
  第05章
  明珠嗯了声,拎着裙子登上了踏跺,流丹站在廊檐底下,一双杏眸映着烛光:“公主在暖阁里头。”
  这次怕是当真惹恼了主子,明珠暗自懊悔自己方才跟着严鹤臣出宫去,早知他和公主的关系非同一般,若是公主吃了飞醋要拿她出气,可当真是冤。
  进了暖阁,里头铺着长绒毯,绣鞋踩在上头,半点声音都无,公主斜卧在美人靠上,手里握着本书,明珠上前给她行礼。襄平长公主却像没瞧见似的,自顾翻着书页。明珠只能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
  “去哪了?”过了很久,才听得长公主的嗓子响起来,依旧是甜腻的嗓子,却像藏了冰渣子。
  “回公主的话,奴才去了畅春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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