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顾云锦脚下不停,绕入二进庭院,她抬首往前一看,便大吃一惊。
  这院落大门不栓,前头寂寥,但事实上,却并非顾云锦推测的那般无人居住。
  庭院左侧有一个高大的玉兰花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当中缀着点点皎洁怒然绽放。
  那树下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青年,他一袭深蓝色锦缎长袍,乌发尽数束起,并未戴冠,只一根羊脂玉簪子独居其上。
  暗香浮动,青年长身而立,负手站在玉兰树下,一旁有个二十出头的男仆,只安静垂首侍立,不敢惊扰主子。
  顾云锦主仆脚步匆匆,收势不及,突兀转出,撞破了这极静谧优美的画面。
  青年听见声响,他自沉思中回神,略挑眉头,旋即转过身来。
  他暗自出门在外,落脚此地后,曾经吩咐过暗卫们,这佛门清净地,若无危险,寻常人等便让其自由来去,不必阻拦。
  这个命令,本来是针对寺院里的大和尚的,青年也没想到,竟有两女子闯了进来。
  他自小习武,耳力甚佳,方才虽出神沉思,但仍能清晰判断出来,这细碎而轻盈的脚步声,必定属于年轻女子。
  青年并没放在心上,他随意转身,往这边看过来。
  只不过,这一眼过去,就教他向来淡然的目光波澜骤生,如山呼海啸,席卷而来。
  青年甚至连向来沉稳的呼吸都乱了一拍,他紧紧盯住那婀娜娇美的少女,再也移不开眼。
  他并非嗜好美色之人,但此刻却废了极大的心力,方堪堪稳住自己的情绪,不教身边男仆察觉有异。
  只不过,青年这细微的变化却没有瞒过顾云锦,她因为惊诧,所以一直注视对方,这短暂的起伏刚好让她收入眼底。
  青年目光所有变化,皆从瞥向她而起,对方异样的反应让顾云锦心头一突,她不禁仔细打量对方几眼。
  他天庭饱满,剑眉浓黑入鬓,眼眸狭长而锐利,鼻梁高挺,薄唇微抿,虽贵气天成,但一看便是平日不拘言笑之人。
  顾云锦很肯定,她不认识这人。
  身为一个古代官家庶女,不要说外男,便是外女,她也没认识几个。没办法,这嫡母不愿意带自己出门,她总不能硬贴上去。
  便是贴上去,也不会有结果,顾云锦有着前生的阅历,很容易并明白了嫡母的想法,许氏不打也不骂,只需要圈养着庶女们,便能达到很好的效果。
  她占了多活一辈子的便宜,这大亏是铁定不吃的,只不过,许氏的行为对她也有好处,顾云锦顺理成章给自己披上一层懦弱木讷的保护衣。
  也是如此,顾云锦无须回忆良久,便能笃定,她不认识这人。
  她没深究的意思,不要看对方一身贵气,貌似高不可攀,或许,人家就是个见了美女挪不动步子的人呗,这亦未可知。
  顾云锦时间紧,也没空耽搁,她微微敛衽,垂首道:“小女子无心打搅,全因事出突然,万望公子不吝借道一行。”
  对面那青年沉默了半响,方温声说道:“小姐自可随意去留,某荣幸之至。”
  荣幸之至?这话有些过于客气了吧。
  顾云锦闻言微诧,她下意识再次抬眼。望向十来步开外的那青年。
  男子面上微微带些苍白,但双目却炯炯有神,看似大病后初愈。他薄唇微扬,一脸和熙,无任何不悦之色。
  嗯,或许是她看岔了,对方岂但非不拘言笑之人,且还天生古道热肠,最乐衷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只不过,青年此刻目光极温和,那双黑眸给她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一切变化仿佛了然于心。
  顾云锦怔忪一瞬,便立即回神,她暗笑自己无厘头的错觉,随即抛开不理。
  “小女子谢过公子。”
  她也不管对方是何等人,反正今日不过萍水相逢,日后也没有交集,顾云锦收回视线,再次福了福身,便领着碧桃,匆匆转身而去。
  只不过,在这个短暂的过程中,她依旧能感觉到青年目光片刻不离,紧紧追随直到她离开庭院方罢。
  第六章
  少女一袭浅碧色提花长裙,身姿婀娜,步履轻盈,匆匆转身而行,须臾便消失在庭院当中。
  赵文煊余光紧追不舍,一直看着那方向久久,方收回视线。
  他面上不动声色,继续负手静立,就仿似方才那一幕,确实是不经意间的小小插曲。
  只不过,赵文煊掩藏在广袖下的一双修长大手,却早已紧攒成拳,那其上青筋暴突,天知道,若非他掩饰情绪早成本能,怕也未必能压抑下此刻的心潮激涌。
  他生死相随的爱人,他心中唯一的妻,在赵文煊不经意间,骤然便出现在他眼前。
  他本以为,必要如上辈子一般,待得父皇赐了婚,他迎了锦儿进门,二人方能再次见面,不想在这幽深的佛门寺院,他们竟是提前相遇。
  没错,就是上辈子。
  独子病逝,心爱女子为他挡了一箭,身死在赵文煊怀中,他当场吐血昏迷,被抬回京城秦王府后,不过两日,便溘然长逝。
  此痛蚀心,赵文煊含恨而终,谁料再次睁眼,他竟回到数年前,他中毒未深之时。
  是的,就是中毒。
  上辈子路人皆知,秦王本英武强健,可惜及冠前两年遭遇大病,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御医太医俱无能为力,熬了数年,已是油尽灯枯,形销骨立。
  闻者嗟叹,秦王命数不好,本天潢贵胄却英年早逝。
  赵文煊本来亦以为如此。
  他上辈子病后,皇父曾经派出御医太医,让二者全力施为,只可惜,他病情依旧毫无起色。
  御医与太医,可以说是当世最一流的水平,这么一大群人尽皆为赵文煊诊治过,却无一提出异议,他因此对此事深信不疑。
  只是若能好生活着,便无人想死的,赵文煊也不例外。他因重病身体愈发衰弱后,带着一丝侥幸的心思,开始暗暗派出心腹寻访奇人异士,盼找到一个隐士名医,能够妙手回春。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人还真让他找到了。
  这人是避居于青城山中的隐士,医术非常精湛,为人疏朗潇洒,乐于救助有需要者,他见了千里寻访的心腹,便欣然答应下山为其主子治病。
  这位隐士一给秦王把了脉,立时面色大变,他随后仔细望闻问切过后,又取了赵文煊的数滴鲜血,凝神亲尝。
  最后,隐士面色沉凝,告诉赵文煊,他这不是病,是中了一种奇毒。
  这毒出自西南,向来不为人知,且毒性极为隐蔽,每次下一点,持续几年,便可让中毒者身体逐渐衰败,最后亡故,其间不能察觉出一丝端倪。
  这种奇毒配制万分艰难,且药性隐秘,要是没有深入研究过它,怕是最高明的大夫也诊断不出。
  若非隐士平生喜好游览名山大川,足迹遍布南北,恰好碰见过这毒,且他天赋奇佳酷爱研究医毒,怕也不能知晓。
  事情就是如此凑巧,这极为罕见的毒便被隐士揭破了。
  末了,隐士告诉赵文煊,他来得晚了,殿下中毒时日太久,早已超过能拔毒的时机,他只能尽力拖延时间,以求让其多活一年半载。
  这隐士确实了得,赵文煊当时本已卧榻不起,隐士针灸汤药双管齐下,不但让他身体轻快了不少,甚至还可以留下血脉。
  要知道,自从他病倒后,不论封地的良医,还是京城的御医,都嘱咐他不得泄了元阳,以免精气愈发不足,难以抵御病情侵袭。
  虽那孩子最终让赵文煊黯然神伤,但孩子还在那数年,确是他此生最美好的回忆。
  隐士在秦王府待了两年,到了赵文煊接到皇父驾崩消息前两月,他提出了告辞,说自己已经无能为力,只得离去。
  他言下之意,便是赵文煊命不久矣了。
  能多活两年,又有了孩儿,实乃不幸中的大幸了,赵文煊抛却身份,诚挚拜谢隐士,然后送其离开秦地。
  再接下来,便是挥军东进后,往事不堪回首了。
  再次忆起这些隔世旧事,让赵文煊思潮起伏,再难平静。
  久久,他收敛情绪,垂下眸光,抬起一只修长的大手,放在自己眼前,仔细端详着。
  这一只手虽常年习武,掌心有些粗糙,但依旧修长白皙,形状丰润。
  赵文煊并没留意这些,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指甲上。
  指骨修长,大手看着刚劲有力,指甲整体呈一个弧道,半透明能看见其下肉色。
  常人看着,是觉得没有问题的,但赵文煊不同,他上辈子在隐士的指导下,发现了这端倪。
  这种西南奇毒诡秘,中毒者全身上下,只有血液与指甲部位能更易察觉出不妥。
  血液方面,必须隐士那个医术级别的人才能发现端倪的;然而指甲上头痕迹虽极浅极淡,但赵文煊曾经日夜看了三年多,他一眼就能察觉出不同。
  一层极淡极淡的紫色,覆盖在中毒者指甲上,自根部而起,中毒越深,紫色越往上蔓延,若到了完全覆盖之时,便是中毒者阳寿殆尽那刻。
  那抹熟悉的淡紫,此刻就盘踞在赵文煊指甲根部,约摸占据其十之一二。
  这已是极好了。
  前世的这个时候,赵文煊不知其中奥妙,自是不懂紫色到了何处,但他能肯定,必然会比这辈子多出极多。
  他数月前重获新生,刚好避开了第二场大病。
  不,准确的说,是赵文煊当即便采用了雷霆手段,洗刷了身边一切人与物所带来的结果。
  这次行动或清理了下毒者,或震慑了对方,反正结果就一个,上辈子该有的第二次增大下毒量,这世并未进行。
  这毒虽棘手,但只要再次找到那个隐医,便能彻底拔除。
  他再次睁眼后,立刻着手之事有二,一是清洗身边;二是派人寻找隐士。
  此次皇帝宣召秦王进京,赵文煊却暗暗微服,离开了浩浩荡荡的车驾仪仗,并悄然进了这报恩寺,便是为了此事。
  那隐士喜爱游历,这回早了不少时日,赵文煊派去青城山的人,并没能找到对方,心腹被童子告知,隐士可能前往京城方向了。
  那童子还说,隐士与通州报恩寺一高僧交情极好,若是来了这片,他必然要走一趟的。
  于是,赵文煊便亲自赶往报恩寺了。
  只可惜,那隐士确实来了,但也走了,刚好与赵文煊前后脚错开。
  那高僧也不知他在何处,只说了几个隐士言谈间极感兴趣的地方。
  赵文煊无法,他只得谢了高僧,另派心腹出去寻觅。
  他现在中毒不深,又习武多年,身体虽不及自己以往,但到底比常人好些,歇了歇后,他便打算返回秦地进京队伍。
  藩王若无皇帝旨意,是不得私离封地的。如今赵文煊虽由皇父宣召进京,但也不代表他能到处乱窜,若是不慎被人得悉,传进皇帝耳中,一个不好,便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在天家当父子,固然最尊贵不过,但也有颇多难为之处。
  本来,赵文煊打算,午膳过后,便打马回程的,却未曾想到,能提前见了顾云锦一面。
  赵文煊想起她,不禁微微一笑。
  上辈子一生,能让他眷恋不舍的,也就锦儿娘俩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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