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节

  下了马车,见郡王府门口早已是众人等着接驾,齐齐拜倒问安。他道了声“免礼”,行上前去一揖:“姑母。”
  “大长公主。”我和芷寒皆一福,便听得大长公主笑道:“来得齐全,多谢陛下肯给姑母这个面子。”说着便迎了我们进去,我遥遥看见芷容正在正厅门口张望着,一见我们进来便忙走了出来,喜滋滋一拜:“陛下大安。”
  “快免了。”他伸手扶住芷容,打趣道,“你两个姐姐都在,行这么大的礼,若是出了事,岂不让她们一起怪朕?”
  芷容不好意思地一笑,又朝我们一福:“长姐、二姐。”
  大长公主让我们先去芷容房里坐,我环视四周,见房中陈设颇是温馨。许多东西都是一双一双的摆在一起,可见她和凌合郡王相处融洽。芷容一边给我们沏着花茶一边笑道:“最喜欢这样的热闹,满是喜气又不像宫里头那么多规矩。上次见到这样的景象还是我及笄的时候,爹娘设了宴,来了不少宾客。”她说着微微一叹,“日子过得真快,转眼我竟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她将茶盏递给我们,一哂道,“想想也真高兴,不过……真怕发了福……”
  我蓦地脸上一红,她愣了一瞬才察觉了,忙笑道:“我……我没有说长姐的意思……”
  “我知道……”我抬起头,悲戚戚地道,“自知有孕后胖了许多,陛下还偏不承认,还非说什么胖一点好从前太瘦……殊不知我平日里对着那一干身材曼妙的新宫嫔是怎样的心情。”
  姐妹相见自是相谈甚欢。这一晚,宴席上有不少王公贵族,向芷容道完了贺,自也免不了向我道喜。
  我们晏家的两姐妹,委实占尽了风光。
  .
  如中秋的宫宴一样,我仍是低酒未沾,宏晅和芷寒都有些醉意。回宫后,宫人服侍着他们各自回去,我亦坐上步辇,回晳妍宫歇息。
  入殿却见诗染、璃蕊与林晋皆在,个个都紧蹙着眉头,与云溪相视一望,她遂问道:“这是怎么了?一个个愁眉苦脸的。”
  “娘娘……”四人一怔,连忙起身见礼,林晋有些焦灼道,“娘娘走后不久,荷莳宫那边传了红药去问话,到现在都没回来。”
  我心中倏然一紧。转身疾步向外行去:“备轿,去荷莳宫。”
  林晋沉稳应“诺”,我足下一顿又道:“想办法让陛下知道。”
  静妃……她如此是逼我翻脸了,也好,我也早已不想再同她这般做戏。呵,只是她不知道前阵子小叶紫檀的事,此时翻脸,她身上的嫌疑更大了。
  一路疾行到荷莳宫,刚在宫门口落了轿就听到里面一声声惨叫传来,听上去已是喊得有些发哑了。
  红药!
  我陡然抽了口冷气,云溪扶住我,劝道:“若不然……娘娘还是莫要去了,奴婢去把人带出来。”
  “不。”我凝起笑容,抬眸镇静地望向涟仪殿在夜色中映出的明亮,“本宫和她的事,本宫是躲不开的。”
  .
  我平静地走进正殿,视线根本不敢往下移半分,越过那缩在地上颤抖不已的身影直看向她,语声清冷:“大晚上的,静妃娘娘动得好大的刑。”
  “晏昭训,姗姗来迟啊。”她轻然笑着,站起身一步步踱过来,低头睨了红药一眼脚步也未停下,“听说昭训和陛下出宫赴宴,必定劳累得紧。昭训又有着身孕,何苦为个贱婢单跑一趟?”
  “静妃娘娘。”我只觉自己的每个字里都透着森意,压也压不住,“不知臣妾晳妍宫的宫人怎么得罪娘娘了?”
  “你晳妍宫的宫人自是没得罪本宫。”她微微笑着,侧头向后觑了一眼,“但她本是我荷莳宫的宫人。”
  “呵……”我忍不住地冷笑,怒然又道,“娘娘,陛下在来此的路上。如今的局势娘娘应该清楚,娘娘觉得,陛下会向着谁?”
  “自是会向着你。”她笑意轻轻地又道,“不过,陛下若是知道你给帝太后下毒,就不一样了。”
  我一惊,沉下气来只作不理,反正现在同她理论也是没用的。淡瞥了红药一眼,心里即是一阵搐痛,遂向云溪道:“送她回去歇着。”
  “慢着。”静妃清幽道,“昭训急什么?等不及陛下了么?”
  几是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听到外面一声“陛下驾到”。我不再理会静妃,转过身去见礼,宏晅一扶我:“免了。”继而往殿中一看,神色中闪过些许愕意,皱眉问道:“怎么了?”又定睛看了一看红药,只问我说,“那不是你晳妍宫的人么?”
  “是……”我垂首一应,哽咽道,“陛下救她……”
  “郑褚。”他沉声吩咐道,“差人送她回去,传太医。”
  郑褚躬身应下,静妃在旁淡笑道:“郑大人慢着。”遂行上前来向宏晅一福身,道,“臣妾不是平白无故责罚这宫女,只是心觉有疑故而传来一审,也确是审出了些事。”
  宏晅轻一笑,淡看着她隐有怒意:“什么事?”
  “太后的病……”静妃垂眸咬了一咬嘴唇,神色黯淡间似有几分挣扎,“只怕……另有他因。”
  “另有他因?”宏晅眉头微一蹙,睇了我一眼复又看向她,“你想说和昭训有关?”
  她又一福身:“是。”遂从宫女手中将两页纸呈给他,“这是昭训身边红药的供词。”
  红药艰难地撑身跪起来,语声颤抖地道:“陛下……不是昭训娘娘……”
  “住口!”静妃厉声一喝,斥责中带着两分浅淡的快意,“圣驾面前,岂容你随意翻供?”
  “静妃。”宏晅读完,无声地一叹,“朕不管这是真是假,但即便是真,也该是宫正司去审,何劳你动手?”
  “陛下恕罪。”静妃默然福□去,“但帝太后是臣妾的姑母、宫正司又与昭训关系太密,臣妾不能让姑母冒这个险。”她顿了一顿,迟疑片刻又道,“陛下可以疼爱昭训,但也请陛下记得,帝太后是您的母亲。”
  他轻声一笑未予置评,端详她一会儿才又道:“朕只问你,那小叶紫檀珠是怎么回事?”
  “什么小叶紫檀珠?”静妃一滞,不解地抬起头。
  “你自己失了孩子,你就容不得晏然也有孩子了么?”他居高临下地淡看着她,“你知不知道,她连查都没让朕查,她那么信你。”
  终于有人替我说出了这话,虽是已时隔几年,但总该让她知道。当年,我那么信她……最后险些置我于死地的竟然是她。
  “别说你是为了母后。”他面色冷冷地道,“你明知母后不喜酷刑,单是你擅动私刑这一条,朕便能废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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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静妃面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很快便恢复自如,面有不置信地望着他,“臣妾不知陛下在说什么……什么小叶紫檀珠?臣妾今日所查是昭训毒害帝太后之事,她身边的宫女都已招了供,陛下仍不在意么?”
  “招供?”他冷睇着静妃,一声哑笑,“为何朕方才听见那宫女亲口说不是昭训所为?静妃你屈打成招的东西也敢拿来给朕看!”
  静妃定定地凝视他须臾,面容沉肃得看不出什么心惊:“陛下如此偏宠,未免太让人心冷了。陛下您该知道,臣妾与晏昭训的情分甚笃,断不会无端害她,谁知……她竟害到姑母头上!”
  “静妃。”他听得怒极反笑,“你会不会害她,朕不知。但朕心里清楚,她不会去害母后。宫中搬弄是非的人从来不少,没想到如今你也掺进来。”他说着淡瞟了红药一眼,再度吩咐道:“郑褚,去备个小轿送这宫女回晳妍宫。”言罢又看向静妃,神色冷冷地道,“朕明日还有早朝,先走了。”
  遂是牵了我的手,毫不愿再与她多言地往外走去。我听到背后传来的静妃的质问颇有些力竭:“陛下!自从臣妾生下那孩子您就厌极了臣妾是不是?连您也觉得臣妾不祥!”
  他脚下一停,冷声一笑微偏过头去:“朕从未觉得你不祥,但你若与旁人一样善妒狠毒、甚至栽赃陷害,便是朕这么多年来看错你了。”
  继续朝外走去,一众宫人忙不迭地跟上,忽听静妃一声朗笑,狠狠又道:“陛下可以专宠她一人、可以被她迷了双眼,但此事臣妾已禀了太后,想来太后必会禀公处置!”
  她已然乱了分寸了。话说到这个地步,便不止是与我撕破了脸,更是与能决定她生死的人撕破了脸。
  宏晅握着我的手一紧,却再为停步,冷冷留给她一句:“朕自会同母后解释。”
  .
  参宴回来已很劳累,又经这一番折腾,我想着他明日还有早朝,无论如何不愿他再送我回宫,非劝他直接回成舒殿去。
  他缓一颌首道:“那你早些歇着。那宫女……太医自会医治,你别太伤神了。”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臣妾自有分寸。”
  .
  红药比我早一些回到了晳妍宫,我也未往正殿去,直接去了她房里。诗染正在门口守着,见我来,她一福身:“娘娘。”便推开门请我进去。
  红药坐在榻上,几乎整个人都倚在璃蕊身上。两个医女正给她腿上的伤口上着药,只见她痛得死死闭着眼、咬紧了牙关,安安静静的却是眼泪不止。
  瞧不出她是经历了什么,腿上又红又肿,腿肚上一条很宽的伤口犹如撕裂的一样,其他地方又有些烫伤的痕迹。这触目惊心的伤口看得我恨意森然,强自缓了口气平复心绪,从一旁的医女手里接了药过来坐到她旁边,竭力平静地道:“红药,把手给我。”
  她蓦地睁了眼,怔怔地望了我半晌,扒在璃蕊肩头的手才缓缓松开、伸向我。
  在我碰到她衣袖的同时,璃蕊伸手拦住了我,不无担忧道:“娘娘……一会儿奴婢来吧,娘娘有着身孕,这样的事……”
  我微微滞住。我确实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承受得住她身上的其他伤势,眼底涌出一阵泪意,红药突然开了口:“娘娘……”
  我看向她:“嗯?”
  “娘娘……奴婢没用……”她无力支撑地哭了出来,“他们逼着奴婢画押,奴婢没能撑住……奴婢不想害娘娘,可……可奴婢怕死在宫里……”
  她有些激动,哭得不住颤抖着,医女皱了眉头焦急劝道:“正上着药,姑娘别乱动……”
  “娘娘……”她倏然一抬手紧攥了我的袖口,却是没过多时就又无力地放了开来,惊恐不已地乞求道,“娘娘如是要罚便罚……您把奴婢发落到哪里都可以,但求娘娘留奴婢一命……奴婢好想回家。”
  好想回家。我已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说起这个愿望了,她想的想法那么简单。她甚至从没有和其他在嫔妃面前得脸的宫女一样,盼望着有朝一日能由宫中做主赐婚、嫁一个好人家,她只想平安回家去,替她兄长侍奉父母。
  却是一次次地死里逃生。
  静妃,宫人动刑的时候她一直都看着吧,她的心……还真是比我所知的都毒了许多。
  心内不住地冷笑着,一时未言,直至红药忐忑之意更甚地连唤了几声我才回过神。一握她的手,苦笑说:“什么话?本宫罚你干什么?你好好歇着就是了,这笔账,本宫就是要算也是找静妃去算。”
  .
  静妃把她打成这个样子,我知道,不止我为此惊怒,宏晅亦是会恼的。擅动私刑,且还是有栽赃之嫌,加之先前小叶紫檀珠的事……静妃此举简直是自寻死路。
  回到正殿,一屋子宫人都静静的,仿若无人的寂静。我沉沉一叹,清清冷冷地道:“都听着,本宫要阖宫都知道红药的伤情、要阖宫都知道静妃是怎样的狠毒。”
  日日朝夕相处着,红药伤成这样,林晋等一干人自也是为她不平的。他们会不遗余力地将这一切散出去,一夕间就能毁了静妃维持多年的贤妃之名。
  .
  我和静妃总算是彻底翻了脸。
  次日晨省时,我们意外地同时到了月薇宫,我听到旁的宫嫔们有着低低的议论。面冷如霜地饮下盏中花茶,淡看了静妃一眼,冷涔涔笑道:“静妃娘娘昨晚睡得不好么?”
  她回看着我,抿笑间亦是冷然:“昭训妹妹有着身孕,本宫的事就不劳妹妹操心了。”
  “多谢娘娘体谅。”我轻声一笑,“娘娘昨日在荷莳宫动了那么大的刑、见了那么多血,睡不好想是正常的。如若睡得安稳,反倒真是蛇蝎心肠了。”
  她目光微凛,睇视我须臾缓缓道:“是谁蛇蝎心肠昭训自己心里明白。本宫不过审一个宫女,相比之下昭训可是胆子大得多了。”
  “是啊……静妃娘娘不过是审一个宫女。”顺充华幽幽开口道,轻沉了口气,覆下眼帘笑意淡淡道,“原来在贤良淑德的静妃娘娘眼里,也拿宫女的命不当命看。都说将心比心,娘娘您该知道,选进来的宫女纵是中家人子,也是爹娘悉心养大的。”她凝视着静妃,淡泊的笑意中探究之意分明,“这是昨儿个拿来当罪人审了,那平常……娘娘您宫里动刑的时候只怕也不少吧?”
  静妃神色微有一滞,遂轻笑道:“素知顺充华心善,不过此事兹事体大,本宫不动重刑不行。到底是帝太后身子安康要紧。”
  “臣妾从前怎的没觉得娘娘是这般认死理的人?”我蔑笑道,“昨日在涟仪殿里,陛下的话还不够明白么?就算娘娘疑臣妾加害太后,知会宫正司便是了。再不然,也是该禀明陛下一声。如今倒好……臣妾好歹是陛下亲自下旨封的昭训、位列九嫔之前,臣妾身边的人娘娘说动就动了,可有把宫中礼法放在眼里么?”
  “都别争了。”略显苍老的声音沉沉缓缓地传进殿来。我们听得俱是神色一惊,往门口望了一眼,皆尽站起身行下大礼去:“帝太后大安、大长公主大安、琳仪夫人大安。”
  之后就是一片安静。
  待得三人皆坐定了,帝太后才道:“都免了吧。”
  众人复又起身落座,垂眸不敢擅言。帝太后环视片刻,方有几分不悦道:“你们真是一刻也消停不得。旁的人也还罢了,年轻气盛。静妃和晏昭训,你们两个都是一宫主位,一个位列四妃、一个是陛下特封的位列九嫔之前,倒没想到你们两个闹到这个地步。”
  “太后恕罪……”我端端一福,垂首道,“臣妾只是可怜那宫女。臣妾随圣驾出宫不过两三个时辰,回来时她已一身是伤。若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大罪也还罢了,宫正司怎样审都是应该。可竟是因静妃娘娘擅动私刑……”
  “你先起来。”帝太后一喟道,“有着身孕,先坐。”
  我低应了声“诺”,落座低首不再言。帝太后看向静妃,语带责意地道:“你明知昭训有着身孕,让她见这些太不妥。”
  “太后……”静妃不由得一愕。她分明已将那些事告知了帝太后,却没想到帝太后第一句话仍是怪她。皇裔为重,她究竟阵脚乱到了什么地步,竟连这也忘了?
  “哀家不管是什么原因!”太后重重道,“她怀着皇裔,这是头等的大事,其他的都可以缓一缓。你再有怎样的理由也不能让她见了那般的景象,一个宫女还罢了,昭训若为此动了胎气哀家也不会答应。”
  我淡看着僵了一瞬的静妃,显有不甘,但见帝太后面色不悦,也只好颌首应了声:“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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