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节

  这是皇帝出征前,留给汉宫最后的背影。
  他此时并不知,他错过医臣的告禀,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汉宫毕竟是皇帝的汉宫,他总有信心一手主宰,却不知,归来时叶枯叶落,物是人非,他纵握天下大权,亦非这主宰了。
  从前御龙台上,乃皇帝祭军旗,为出征武将践行之处,此刻,他仍是御龙台上的主角,但他已与军队融于一处,这一次,浩浩随军行出长安城的,还有他这万圣至尊的天下君王。
  皇帝举觥筹祝酒,众武将应和,吼声震天,皇帝碎杯,道:“朕与诸将同饮!我大汉雄师声威煊赫,朕心甚慰!如此——可行朔漠深处,可平匈奴百万!诸将军——平身!”
  御龙台下群臣山呼万岁,军队士气达至最高点!
  皇帝慰众将后,方才将剩余时间留给了太后诸人。此次随军出行,御驾亲征,最放心不下的,首当属太后。
  王太后虽为一介女流,但亦非等闲之辈,早年在宫外时,便已为他人妇,后入宫,从普通家人子爬至后位,一路披荆斩棘,数来不易,她也算是个见多识广、能行大事的,皇帝行将出征,御龙台前,自然不当再哭哭啼啼,因临了皇帝跟前,动容对皇帝道:“彻儿,你须多保重,宫中有贤后理事,你自当后顾无忧……皇帝御驾亲征,士气必将大振!但你须好生珍重自己呀!彻儿,你乃军中主帅,若有个差池,远不说于大汉、于社稷要如何,只说近处,那可是要母后的命呐!”
  太后说着,便觉悲从中来,因掩面拭泪,皇帝不忍,劝慰道:“母后宽心,朕有诸武将、内卫亲军护着,必不会有事。”
  母子两又说了会儿话,因见时辰不早,太后便催皇帝入龙车中,随军赶路。
  皇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瞧着好生难受。太后到底是生养了他,皇帝的心思摸的底儿透,因说:“哀家请陛下放心,陛下既在外开疆拓土,哀家自然治后宫,责无旁贷。答应了陛下的事,哀家绝不反悔!您放心走,回来时,保准是个完整的人儿,交了您手上!”
  皇帝满面的阴霾,霎时散开,分明有些欢喜的,却仍死命地抑着。因说:“那便全托母后了。这宫中……朕也只母后一人可信任。”
  皇帝所料极有道理,太后毕竟是他生母,既答应了他的事儿,便不会反悔。若在背后捣鬼,那便不是太后盛气凌人的作风了!须知,太后若瞧不过眼谁,早硬撞硬地把人弄圆弄扁了,哪须阳奉阴违?
  话又说回来,皇帝一走,在这偌大的汉宫,若想要保住某个人,还真得挂着太后的面儿不可,既太后肯替他保人,那陈阿娇必会平安无事的!
  ……有什么烦心的事儿,待他回来再解决吧!
  皇帝思虑也算深,为她周周全全地谋划了不少。先头是去皇后那儿连威胁带哄的,告诉皇后,她是个温良的贤后,在她照拂下,皇帝“外差”这些日子,后宫诸人必须都得全须全尾!也理同威胁了皇后,毋论谁,若少一根头发丝儿,便是她这做皇后的失职!
  这边又照应过太后,依田蚡的例子,与太后掏心挖肺,讲了又讲,取得了母后的承诺,他便可放心出外差了。
  原便是这么打算好的。他要离宫好些日子,为陈阿娇能过好,也算是费了一些心思。若没有后来的事……他这会儿,可是能够高高兴兴离开的,顺便憧憬一下他与陈阿娇美好的未来……
  但她一场病,高烧中说的糊涂话,把一切都毁了。
  刘荣,终究是刘荣!
  他生气归生气,但细想来,陈阿娇心之所属是刘荣,似乎也并不奇怪。他有的,刘荣都有,他能给的,刘荣也能给,反是他没有的、他不能给的,刘荣全都有!
  他刘彻七岁之前的童年生活是阴暗不受瞩目的,而那时,正是身为皇长子的刘荣最春风得意之时,刘荣拥有一切,父皇、皇祖母的宠爱与偏疼,汉宫最好的仪教与学问师父,都为太子刘荣服务。
  那时他还只是冷宫妃子的庶子,而刘荣却已被父皇封为太子,万千宠爱集一身。
  刘荣是众人巴结的太子,未来的天子,他又是个争气的孩子,乖顺懂礼,学问功课样样好,小小年纪,已得众臣拥护。
  刘彻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时阿娇与刘荣,无疑是最相配的。情窦初开的少女时候,对刘荣芳心暗许,亦不为怪。是他后知后觉,才会以为,娇娇并非把他当表弟,他们是少年夫妻,娇娇……是爱他的。
  帝君轻轻攥紧了拳头。
  咬恨了牙。
  御龙台上,风声从未有过的张狂。
  三月后,帝师在胜过数战之后,迎来第一轮溃败。
  这一年的北漠,风吼马嘶,刀兵相向,连砂砾都被染成了血色,萧风瑟索中,夹带着阵亡军士的血味儿。
  汉军阵前,已不复优势,单于的匈奴骑兵,凶悍非常,汉军抵过几轮进攻之后,已明显力不支,一溃再溃。
  在猛将率领下,小股汉军冲破出重围,驱路而走,因路险风尘大,不便行军,匈奴兵未敢深入。又疑汉军有诈,以小股部队诱敌深入,匈奴大军便放弃追逐,竟将小股汉军放了过去。
  这一支得以脱难的汉军,几经绕迷,终于行至王帐前。
  他们带来了一个皇帝怎么也想不到的人。
  是车骑将军引路,将那支汉军带进王帐。一众武将都在,却未见皇帝。
  众位武将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汉军此时只是在胜过几阵之后遭遇了小挫,原不当大事的,却不想老将们个个面容严肃、愁眉不展,新来的那支汉军首领见这般,却并不惊讶,仿佛早料到老将们心情沉郁不解似的,因问:“情况如何了?”
  一老将出前,叹道:“不容乐观。”因又问:“叫你们接的人怎样了?过来王帐的路上,匈奴骑兵死咬着你们不放?”
  首领道:“绕了些远路,匈奴人疑心也重,怪哉,巧来刮起了妖风,匈奴兵不敢追,我们便趁便逃了。”
  老将皱眉道:“不要被他们盯上才好。毕竟这里是王帐所在,陛下的安危要紧。”
  “我们这一路走的极小心,想来是没被盯的。陛下驻跸之地,拼死也不敢泄露。”
  “那便好。”老将略略松了口气,因将他们引入内室。
  “医官可都带来了?”老将军问的小心谨慎。
  “都带到了,这一路太煎熬,几位医官都是不识武艺的,走走停停,险些被匈奴人宰了!”数起一路艰险来,逃脱的那支汉军首领便说不休了。但还没说多少来,他见王帐之内,气氛极紧张,便知大事不妙,因急问:“陛下的伤怎样了?医官既都带来了,那赶紧去瞧病吧——”
  没想老将军横手一挡:“且慢!”
  “怎么?”首领惊讶道:“陛下伤势危急,医官既已带到,自当赶紧治伤!”
  第105章 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14)
  原来是皇帝披挂上阵时受了伤,在行军队伍中,主帅受伤都会引起恐慌,动乱军心,更遑论是皇帝。故诸将将皇帝受伤之事瞒了下来,此时医官不在王帐内,只得派小股部队前去寻找驻扎附近的汉军,并护送回王帐,替皇帝治伤。
  谁料想这支部队半途遇上了匈奴骑兵,幸得圣德护佑,方安然脱身。此刻已平安无事来到王帐,就等为陛下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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