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令我稍觉意外的是,从他漆黑中倒映着火光的瞳仁里,我看到的,只有满满的坚定与认同。
  “臣以为,皇上能这般考量,实乃百姓之福。”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而后又倏尔对我扬唇浅笑,“实际上,今晚的宫宴,臣也想了法子缩减开支,至于今后……只要皇上首肯,臣必将竭力做到既不会劳民伤财,又能够让皇上尽兴。”
  “真的吗?”不知何故,我虽与苏卿远不算稔熟,但才一听他这说法,我就觉得他是有能力办到这一点的——是以,我忍不住欣喜地脱口而出。
  “臣既为礼部侍郎,自当为皇上分忧解难。”苏卿远一脸认真地作答,同时冷不防就要冲我下跪,以表忠心。
  “诶诶诶……”我当然见不得这样一个好人动辄跪地不起的场面,因此急忙出手阻拦,“你……你不用动不动就跪朕啦……其实,朕一点也不习惯你这样的……”
  将苏卿远徐徐扶起的过程中,我期期艾艾地诉说着内心的想法,却吃不准他能否接受我这个皇帝的奇怪“嗜好”。
  没错,别的皇帝荣登九五,这最看重的事情之一,恐怕就是那不可逾越的君臣之礼了——可是我,都登基半年了,却仍旧没法喜欢上别人老冲我下跪磕头的动作。
  “你……你看啊!”忽然开始期望眼前的男子也能像三弟和琴遇那样,私下里与我不分君臣,我突然眼珠子一转,将一旁静默不语的琴遇拉到了他的跟前,“这是我的侍女,琴遇。平时呢,她跟别的宫人一样,见到我都要恭恭敬敬地行礼,但是没有旁人在场的时候,我都是把她当姐姐看待的,我甚至都不在她跟前用‘朕’这个自称的……”
  “皇上!”奈何口若悬河的我话未说完,被我硬拽着过来当例子的琴遇就火急火燎地开了口。
  我闻声转动脖颈,正准备用疑惑的眼神去询问她干吗这么着急,就见她左右为难地看了看我又瞧了瞧苏卿远,然后干脆倏地跪到地上去了。
  “诶你这是干什么呀?!”
  “皇上!君臣之礼不可废!更何况……何况奴婢只是个奴才。”
  “你又来了!哎呀,苏卿远又不是外人,你不要那么害怕嘛!”
  “……”
  “皇上!”
  琴遇急得抬眼来望之际,我恰好将视线转移到了男子的脸上,见苏卿远似是略显茫然与愣怔,我不由觉得,原来沉着淡定的他,也会露出这种可爱的表情。
  一颗心莫名其妙地跳得欢快,我不由自主地挪开了目光,若无其事地弯下腰去,把琴遇给拉了起来。
  “总之呢,从今天起,只要没有旁人在场,你们两个就不许老是跪来跪去的,朕不喜欢。”
  我难得斩钉截铁的一道皇命一出,才没见过几面的琴遇和苏卿远竟非常默契地面面相觑。
  过了一小会儿,还是才相识的男子足够爽快——终是彬彬有礼地朝我拱手一拜。
  “既然是皇上圣谕,那臣……便却之不恭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梨儿,美色如刃哪……【雾】
  ☆、桥上戏法
  那天晚上,我虽碍于身份而不得不回到了宫宴现场,完了还被迫去陪那些高贵冷艳的娘娘们赏了半个时辰被云彩遮住的月亮,但我的心情,却是实打实的好。
  因为,我居然那么顺利地就完成了三弟临走前交代的任务——尽管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但能够拥有这样一个良好的开端,我这心里头,还是万分欣喜的。
  是夜,我躺在床上,回忆着两个时辰前同放天灯的那一幕幕,嘴边是仿佛总也遣散不了的笑意。
  结果翌日一早,我还在忍不住提及昨夜之事的同时,被琴遇也忍不住说了句“皇上今晨未醒之时,脸上还是挂着笑的”。
  诶?有吗?
  我傻乎乎地拿手捂了捂脸蛋,眨巴着眼睛盯着琴遇瞧——我看见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就该干吗干吗去了。
  唔……好吧……谁让我真的觉得很高兴呢?
  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八月中下旬的日子里,我几乎每天都是面带微笑的,好像连学起治国之道来,这脑袋也变得灵活了许多——我甚至开始思忖,或许我也不是传说中的那般愚钝?只是曾几何时尚未开窍?
  暗中鼓励着自己,我一边过着半吊子皇帝的生活,一边努力让自个儿像个真正的一国之君——当然,此等大事绝非一蹴而就,我所谓的“努力”,也就是趁着跟苏卿远商量如何缩减开支的机会,主动同他亲近。
  这时间一长,苏卿远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于某日白昼时突然开口问我,这银两上的事宜,是不是应该同户部的大人们商议,更为妥当?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给问傻了眼。
  所幸我的脑袋瓜可真是越来越好使了,不一会儿,我就灵机一动,煞有其事地对他表示,我们眼下商讨的,乃是宫中宴席及接待华夏其余六国时所耗费的财力——这些事情,当然是归他礼部管的,至于户部,届时待我二人捣鼓出些合适的方案来,再让他们参与进来也不迟。
  苏卿远见我说得头头是道,便也没再多言,只是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瞧了一会儿。
  在他那并无恶意却意有所指的注目下,我不知怎么地就没了些许底气。
  “其实……其实也是因为……朕比较喜欢跟你说……”
  诚然,我姬云梨敢对天发誓,这句话决计是童叟无欺的肺腑之言——虽然起初我是由于三弟的授意,才去跟苏卿远套近乎的,但是事到如今,我已经是出于自身的意愿,去同他互相熟悉了。
  是啊,他才思敏捷,性子温和,为人正直,相貌也好……唔,我的意思是,他这人心思缜密,为国为民,每次都尽量挑我听得懂的说辞来与我交谈,也从来不会嫌弃我反应迟钝——如此能与我一拍即合的栋梁之才,我身为天玑之主,岂能不好好把握?
  当然,上述言论,我委实没好意思一股脑儿地说给苏卿远听,只能期期艾艾地以一句“比较喜欢跟你说”来一言以蔽之。
  幸好他是个才智过人又与人为善的男子,因而也不会过多地追问什么,只是自然而然地勾起玉唇,流露出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意,便接着同我谈论起正事儿来了。
  就这样过了一月有余,我同苏卿远毫无悬念地在频繁的接触中日渐稔熟起来。有时候,偶尔有那么几天没见到他,我心里还会觉着像缺了点儿什么似的,空落落的。
  正如是日,已经整整三天没在朝堂之外的地方看见他,我不知不觉间就集中不了精神了。
  平日里,通常都是他主动求见的——许是看得出我这个当皇帝的委实没啥地位,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辄宣他觐见,这个善解人意的男子无需我开口言明,便做出了此等与我心照不宣的举动——可是,这都三天不见人影了,他在忙活些什么呢?
  自然不可能去责怪但却也好生纳闷的我,时不时地会抬头向御书房外张望。
  “皇上在等谁呢?”直到屋子里猝不及防地冒出了三皇叔的声音,我才吓得猛打了一个激灵,禁不住循声注目而去。
  弹指间映入眼帘的,乃是三皇叔面无表情的容颜——我一门心思盼着苏卿远的出现,竟然都忘记了皇叔的存在。
  是啊,作为天玑国的摄政王,他几乎每天都要来御书房辅佐我——甚至代我处理国事,又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
  突然意识到自己有意和苏卿远亲近的做法很有可能业已惹来了三皇叔的怀疑,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皇叔那乌黑的眸子,一颗心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
  “朕……朕没等谁啊……”但表面上,我依旧竭力不让自个儿的脸色流露出丝毫的异样,口中亦是语气如常地作答,“皇叔……何出此言?”
  补充了这么一句反问,我本来是想叫自己看起来心里没鬼一些,奈何话才出口不久,三皇叔不冷不热的眼神就令我生出了些许悔意。
  我又自作聪明了……而且还敢在皇叔的面前自作聪明……我这是最近有了长进就得意忘形了吗……
  思及此,我愈发忐忑地垂下脑瓜,不敢再去看三皇叔的眼睛。
  偏偏这个时候,屋外传来太监的通报,说是礼部侍郎苏卿远苏大人求见。
  听闻心心念念了三轮昼夜的男子总算现身了,我自是情不自禁地抬起脑袋——但却在一刹那眸光一转,使之落到了一旁的三皇叔身上。
  我也不晓得自己这是怎么了——好像没有这个男子的首肯的话,我今儿个就不敢宣苏卿远入内觐见了。
  果不其然,我与皇叔才对视了须臾片刻,就听得他不咸不淡道:“皇上愣着做什么?苏大人求见,皇上莫要让他久等才是。”
  呃……他这是……没意见?
  我惴惴不安地盯着三皇叔的那张冷脸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吞了口唾沫后,也只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宣人来见了。
  值得庆幸的是,苏卿远才入内不久,三皇叔就冷不丁接到了底下人的来报,似乎是什么人有什么急事要私下向他请示的样子。
  是以,三皇叔只面色不霁地瞥了苏卿远一眼又瞧了瞧我,便在苏卿远的拱手行礼的同时,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我们的视野。
  这一下,我可算是狠狠地松了口气了。
  大概是我放松了身子往椅背上徒然一靠的动作引起了苏卿远的注意,他当场就轻笑一声,接着便直言不讳地问我,是不是相当敬畏我的三皇叔。
  不由生出一种“知我者,苏卿远也”的感觉,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直起上身,睁大了眼冲他连连点头。
  然后,我这直接承认又过于激动的表现,无疑又惹他发笑了。
  我慌忙缩着脖子垂下眼帘,为自己冲动的行为默默忏悔起来。
  “皇上太过紧张了。”这时,我的耳边传来了苏卿远悦耳动听的嗓音,令我略觉窘迫地抬眼与之对视,“今日风和日丽,天气宜人,不如皇上随臣出去走走……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苏卿远主动邀约,我岂能错过?是以,我又是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反正皇叔已经匆匆离宫了,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回来。
  欢快地给自个儿吃了颗定心丸,我在贴身侍女——琴遇的陪同下,眉开眼笑地随苏卿远一道走出了御书房的大门。
  行至蓝天白云之下,置身鸟语花香之间,我很快就感觉到,自个儿的心情也跟着明媚了不少——虽说时值深秋,宫中的园子里也只剩下些傲然挺立的菊花,但赏着这满园的黄绿交错,踏着羊肠小道上的缤纷落叶,我这心里头还是觉着畅快了不少。
  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叫我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的……
  思量至此,我忽觉一怔。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从什么时候起,我对身侧的这个男子,已是这样一种感觉了?
  心下因这一突如其来的念头而生出了几分悸动,我没能及时注意到,一路随行的琴遇已经由苏卿远授意,站定在了我二人的身后。
  “皇上。”
  “啊?”
  直至身旁的男子冷不丁轻唤一声,令我蓦地侧首看他,我才发现,我们已然一起站在了宫里的一座小桥上——而琴遇,业已在距离我三丈开外之处静静守候。
  “臣变个戏法给皇上看吧。”苏卿远似是没头没脑地提议着,却切实有效地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目视他微笑着将视线投向桥下的湖水,便也跟着他俯瞰于湖面。
  进入视野的,是二三十条色彩斑斓的锦鲤,它们或摆动着肥硕的身子,在碧绿色的湖泊里一点儿一点儿地转着圈子,或张开各自的小嘴,伸展着那鲜艳夺目的身体,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的新鲜空气。
  然而,这一常见的景象并没有持续太久,不一会儿,这些“各谋其事”的小鱼儿们就变得有些奇怪了——如同被什么有趣的东西吸引了似的,原本在那儿悠然嬉戏的小家伙倏尔摆正了鱼身,朝着某一处翩然游去,而原先忙着吸气吐气的小东西,也忙不迭跟着聚集而去。
  这是……怎么回事?
  我好奇地顺着鱼群汇集的方向望去,赫然入眼的,竟是苏卿远徐徐往一侧挪动着的衣袖。
  这些锦鲤怎么会跟着他跑?
  是的,我没有看花眼,湖里的那些小生灵们,的确是在随着男子所指引的路线,积极地游动着。
  这……
  “你是怎么做到的?”一双眼情不自禁地瞪大了些,我既惊又喜地脱口而出。
  苏卿远闻言并不急于作答,而是笑语盈盈让我试着猜一猜。
  我刚想下意识地回他一句“这怎么猜啊”,就忽然意外地发现,鱼儿们争先恐后挤破脑袋想要占领的水面上空,好像正飘散着什么粉末状的东西。
  “这是什么?”于是,我当即盯着那飘飘洒洒的不明物体,好奇地向男子发问。
  “呵,这就是戏法的关键所在了。”好在这一回,苏卿远不再卖关子了,而是径自收起了他宽大的袖子,将另一只手伸进袖笼里摸索了几下。
  不一会儿,我就瞧见他将手掌摊开了,放在了我的眼前。
  我凝眉细细一瞧,见他的掌心里正躺着一些浅褐色的粉末,便伸手捏了一些来,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
  “是鱼食!”很快,我就闻出那粉末所散发的腥味,随即抬起眼帘,冲男子惊呼出声。
  苏卿远温和地笑了——而我,也立马明白了他这场“戏法”的奥妙所在。
  可是……
  “你身上怎么会带着鱼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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