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枉 第55节

  破庙尘多,洛怀珠戴上珍珠薄纱面罩遮挡,只露出一双始终带着浅淡笑意的杏眸,将他目光逮住,以眼神询问。
  沈妄川眼神飘走,握着拳头咳了好几声。
  慈父沈昌回头关切问他:“阿川可是不舒服?”
  “无事。”沈妄川放下手,眼神淡漠下来。
  护卫已清出一片地方,铺下左右两边可以躺坐的位置,正中留着烧点柴火,烤干沾湿的衣裳,再把东西热了吃。
  他们刚提起衣摆坐下,就听到后院传来一阵阵响动。
  沈昌让护卫去探看。
  两个护卫应声,提刀前去,久久没有回来。
  又派出两个护卫出去,又是久久不回。
  后院还传来一声声窸窸窣窣的响动。
  明明暴雨噼啪拍打大地,足以遮盖这等细微响动,可声音却像是响在耳边一样,不想听都不行。
  正把铜壶放回小火炉的阿浮,一下就撒开了,死死拉着齐光的手。
  她紧紧咬着唇瓣,不敢惊呼出声。
  铜壶手把搭在铜壶上,发出响亮的一声。
  嘭——
  后院也传来这么一声巨响,令人惶然。
  门外风吹,垂幔拖着“嘶嘶”的裂帛声,沉沉扫过护卫推到一旁的断木。
  咕噜咕噜——
  沈妄川站起来,招呼银面:“我们去看看。”
  “你们俩也跟上郎君,小心些。”沈昌吩咐另外两个护卫,一同跟去。
  沈妄川只是垂眸看了他目露关切的虚伪容颜一眼,一言不语,抬脚朝着后院走去。
  他玄色的衣摆,就从沈昌手背擦过。
  洛怀珠捧着一盏热茶,吸了一口气后,缓缓吹出,将热茶上腾腾的雾气吹散,模糊了那常常弯着的杏眸。
  某个瞬间,沈昌觉得对面的眼眸,像极了林韫当初倔强讽笑,宁为玉碎的坚毅决绝。
  那临死之前从身上拔下来的带火利箭,曾经从袖摆烧到他大腿,给他留下一块赤白泛红的疤痕。
  如今。
  他觉着左腿外侧,有些火辣辣的疼。
  他握着杯盏的手禁不住抖动一下,将热茶泼洒几滴,灼着手背。
  “阿舅,你没事吧?”
  水雾散去,杏眸露出,漆黑透亮的眼珠子里,火光融融暖暖,是最没有攻击力的端庄温柔。
  倒是有些像……林韫生母,洛夫人。
  “我没事。”沈昌脸上摆出惯有的温和面具,将杯盏放下。
  王夫人有两个婢女看着,坐在一旁发呆,一动不动。
  洛怀珠让阿浮用醒好的面团擀点面饼,下到汤里,好让沈妄川回来能够吃上一口热乎的。
  沈昌温柔看着王夫人侧脸,视线蓦然一转,落在洛怀珠脸上。
  “三娘待阿川,果真情深意重。”
  “寻常而已。”洛怀珠含笑回望,“三娘喜欢经商胜于宅家为妇,只洗手做羹汤这般闲事。郎君不仅长得合乎我心意,还全力支持我经营轻翰烟华、开诗社。如此良人,自然要待他好些。”
  她放下茶盏,双手扣在一起,侧托腮帮子,把话丢回去。
  “阿舅待阿姑十年如一日,浓情蜜意,岂不是更加羡煞旁人,乃我等楷模。”
  沈昌呵呵笑着,垂眸掩盖沉下去的神色,待到再抬起,就是一副慈父情切的模样。
  “阿川怎的还没回来。”
  他叮嘱侍女好好看顾王夫人,自己带着剩下的六个护卫,往后院走去。
  后院一直没有发出呼喊声和刀剑声这类异动,外头雨势瓢泼,他们能不挪地儿就不挪。
  洛怀珠仰头叮嘱,嗓音和缓:“阿舅小心些。”
  沈昌心中警惕,脸上亲善,微微颔首。
  一转身。
  挂着的笑意马上坠落。
  他眸中光线暗沉,黑影浮起。
  护卫用刀鞘替他将两侧欲倒不倒的门扇拦住,让沈昌撑着伞,立在后院,看向敞着门的一排寮房。
  寮房内黑漆,只有两点如豆灯火,照出跪坐的几颗人头。
  沈昌走到寮房前,停下脚步。
  “阁下何人?”
  无人应答。
  护卫沐雨而行,一手刀一手火把,走到寮房前,将黑暗撕破。
  沈昌便得以见着,四人身穿寿衣跪坐蒲团上,前方摆着一口棺材。
  他们沉默无声地僵着手,丢出一根根树枝。
  树枝落地时,沈昌刚好出声。
  伴随着风雨侵入,满房白麻、白花被拉扯着四处飘摇,瓢扬起来。
  两点烛火颤动,颤颤巍巍斗不过风雨,“噗”一声灭掉。
  火光灭掉时,护卫恰举起火把。
  跳跃浮动的光影中,四个跪坐的人抬起淌血的七窍,双眸如枯井幽深,看向沈昌。
  沈昌眸子瞪大,瞳孔微缩,唇瓣惊愕张开。
  怎会是他们!!
  第48章 扑蝴蝶
  啪啪——
  护卫软倒, 火把落地,顺着台阶滚到沈昌跟前。
  暴雨将火光灭掉,天地陷入一片昏沉之中。
  沈昌只觉得自己的身体, 就像是地上滚落的火把一样, 那股子热气,全部被扑来的水汽浇灭, 发出“滋滋”抗议的声响, 逐渐变冷。
  “老朋友,不进来看看我们吗?”
  飘渺得根本不像从僧房传来的声音, 在他耳边响起。
  他自然不会忘记, 这是谁的嗓音。
  旁人总是容易将自己杀过的人忘记,他人上门寻仇报个名号, 还得思索半天。
  沈昌不一样,他时不时就要回想自己害过的那些人,不停琢磨当初用的那些计谋, 够不够紧密,会不会有人发现。
  而那些被他害死的人,他们的亲眷都还有哪一些, 是否有可能发现他所作的一切,伺机向他复仇。
  他日日琢磨回想,生怕于细微之处, 落了把柄。
  对方一开口, 他就认出这是以前在安州游学认识的老友,他们曾经一同赴京赶考,一同上榜, 后来老友官至楚州盐铁使。
  他对盐引的事情动了心思,但知道老友是个油盐不进的大清官, 威逼利诱都不会令对方与自己合谋,于是他话里行间,不经意引导好友身边那位有野心的属下,最终狠下下手,将老友除掉。
  剩下那三人,都是卢大郎近友亲信,同样油盐不进的清高文人。
  他自然一并铲除,不留后患。
  于是。
  他潜藏的那些产业管事,便出来与那野心属下勾结。
  沈昌自认是个能够忍得住贪心的人,赚得差不多后便令人收手,将那野心属下告发,秉公定罪,再换上一个受过他恩惠的下官上位。
  那下官也是个清正的人,却至今未曾知晓他的真面目,为他甚好的官声添上一笔。
  猛然听到七、八年不曾听到的声音,沈昌几乎惊得把伞柄都要捏碎。
  他将伞一丢,转身就要逃。
  一条绳子却从寮房里飞出来,像套马一样,把他的脖子套住,将他要出口的呼叫声截断。
  暗卫!暗卫!
  他的暗卫都到哪里去了?
  沈昌想不明白,他双手紧紧抓住绳索,欲为自己挣来喘一口气的机会,双腿也连连蹬着地面,企图发出更大踢踏声,惹来大殿那里的人注意。左右肩膀却蓦然出现两只手,把他连同绳索,一同拉到寮房里。
  侧头看去,只见两条青紫手臂,以及漆黑尖长的指甲。
  人刚进入寮房,沈昌就闻到了一股奇特的香味,他霎时感觉眼前白茫,意识昏沉,整个人绵软无力。
  抓住他肩膀的人,将人毫不留情扣进长条木箱里,推上厚重的盖子。
  他的脑袋“嘭”一下,撞上木板,也无人理会他。
  棺材盖隔绝外头的香味后,沈昌反倒迷迷糊糊醒来,只是来不及为自己后脑勺突兀出现的疼痛探究,他就听到锤子不停敲击铁钉入木的声响。
  笃笃——嘭嘭——
  两种声音混杂一处,就在他头顶上回响。
  沈昌只觉得满脑子嗡鸣,理不清楚发生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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