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 第98节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今日只用了早膳。
  素桃将汤药与晚膳一同端过来。
  用罢二者,他将桌面上的地图徐徐铺展开。
  桌上灯盏有些昏暗。
  男人未抬头,下意识地唤了句:“魏恪。”
  无人应答。
  他还以为是对方未听见,于是拔高声音,重复唤了遍:“魏恪。”
  少时,有人掀帘而入。
  那脚步声不同寻常。
  不等沈顷疑惑地抬起头,便听见身侧落下极青涩稚嫩的一声:“魏大人刚刚被郭大人叫了去,临走时,大人唤小的在此侍奉将军。”
  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年轻、同样也极陌生的面孔。
  他很瘦,瘦得像只小猴儿,面上的皮包着骨,几乎不见有多少肉。少年掌着灯,一双圆眼骨碌碌地转着。那眸光极稚嫩纯洁,怯生生的,于黑夜之中正朝着桌边的男人望了过来。
  这孩子有些面生,好似在哪里见过,可沈顷记得,自己身侧从未有过这样的人。
  他心中疑惑,下意识问道:“你叫什么名儿?”
  “将军忘了么?”少年声音顿了顿,“小的叫长襄夫人,是您在箜崖山里捡回来的。”
  箜崖山。
  便是与西蟒鏖战的那一夜。
  沈顷记起来了,那夜过后,队伍之尾好似多了这样一位少年。
  不等他再度开口,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经了一道熟悉的晕眩过后,沈兰蘅睁开双眼。
  眼帘轻轻一抬,这无边的黑夜,便就这般落入那一双艳丽的凤眸中。
  他醒来时,长襄夫人正乖巧规矩地立在桌案旁。
  见其望过来,少年抿抿唇,低低唤了声:“将军。”
  此番醒来时,沈兰蘅身心俱疲。
  他从来都没有沈顷白日里的记忆,如今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天夜里,自己中了情毒之后,身前少女那一双淡漠无比的杏眸。
  不。
  准确来说,停留在今日破晓之前。
  他的心口处,忽然一阵钝痛。
  竟让他猛一皱眉,止不住地干咳出声。
  “将军。”
  见状,长襄夫人赶忙去为他倒温水。
  “将军,您慢些。”
  沈兰蘅转过头,“长襄夫人?”
  少年捧着水杯,低下头,态度万分恭敬,俨然是将他当作了再生父母。
  男人接过水杯,温水入喉,右手却不受控制地将那杯盏攥了一攥。
  右手手臂,青筋隐隐。
  他深吸一口气,现下似乎极为难受,又似乎在默默承受着些什么,那忍耐之意到达了极点。
  “将军。”
  长襄夫人低着头,将空杯接过。
  夜风飒飒,翻涌入帐帘。见其,少年将杯子放下,又走过去拉上帘子。
  待他走回来时,只见男人在桌案前坐着,那目光有少许呆滞,眼神之中,似乎染上些阵痛。
  哀色抽丝剥茧,于夜雾之中,弥散开来。
  便就在这时候。
  长襄夫人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疑惑,问出了声:“将军白日与黑夜里……”
  “怎么了?”
  少年战战兢兢:“您好似……不是同一个人。”
  第67章 067
  长襄夫人声音并不大。
  夜色寂寥空旷,这轻悠悠的一声落入沈兰蘅耳中,显得格外清晰。
  未想到对方会如此开口。
  沈兰蘅一怔神,转过头,凝望向这样一位心思玲珑的孩童。
  他穿着崭新的衣,站在夜色中。
  那眼神虽是怯生生的,眸光之中,却充满了笃定。
  沈兰蘅神色一顿,道:“你说什么?”
  “小的说,将军白日与黑夜里,并不是同一个人。”
  长襄夫人天真烂漫,不加遮掩,“您白日是白日,黑夜是黑夜,六子是您黑日里从箜崖山带回来的,如今黑夜里的您,才是长襄夫人的救命恩人。”
  正言道,这孩子忽然“扑通”一声,迎着他跪下来。
  “长襄夫人见过救命恩人!!”
  少年声音恳切,目光十分纯粹。
  沈兰蘅救下他本就是随手之举,也从未想过,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孩童会给自己怎样的报答。
  但如今看着,他确实心思细腻周到,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长襄夫人瞧出沈兰蘅面上不快。
  男人鸦睫乌黑,一整张脸更是笼罩在这不见天日的黑夜里。冬夜冷风泛冷,将其眼帘吹拂得微动。男人神色间更是游动着克制的哀色,他淡淡颔首,示意长襄夫人从地上站起身来。
  长襄夫人问他:“恩人这是怎么了?”
  少年眨巴着一双眼。
  沈兰蘅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竭尽全力,想要将那件事自脑海中驱散,可任凭他如何不去思索、不去惦念,脑海中闪过的仍是那一双眼。
  无情、狠心、淡漠。
  那一双将他与沈顷分得很清的眼。
  一回想到晨光乍现前的那一道眼神,沈兰蘅心中遽然一痛。
  似有某种尖锐之物,恶狠狠地扎向他自以为坚如顽石的心脏。
  见他这般,小六子更不敢言语。
  须臾,只见男人侧首,问起昨日的事来。
  “昨日沈顷遇刺,你在何处?”
  小六子如实答:“在离军帐不远之处。”这可惜他并没有那般高强的武艺,不能冲进帐中保护恩人。
  一提起沈顷,沈兰蘅眸光稍稍变得凌厉。
  “然后呢?”
  “然后……长襄夫人跟着大家来到将军帐子边儿,见那刺客已被制服。沈将军右手受了伤,西蟒人在箭矢上面抹了蛇毒,解毒需要辅以烈酒。于是魏大人便唤了小的,去郭大人那边取一坛酒。”
  沈兰蘅皱眉:“郭孝业?”
  身前少年点头:“是郭大人,昨天夜里有除岁宴,郭大人特意唤了人,在宴会上备置一些酒水。”
  军中有令,营中不得饮酒。
  这些酒水,都是郭孝业派人,提前自通阳城中运来的。
  酒水。
  沈兰蘅想起来了。
  昨日入夜时,自己便是在饮下那一碗酒水之后,出现了头晕目眩。
  郦酥衣同他说,他是中了春药,中了那令人思春之药。
  一想到这里,沈兰蘅的身子便止不住地发热。
  这并非是一种燥热。
  他虽不通晓军书,但也并非是真的没脑子。不必对方多讲明,他自己也知道——这思春之事,自然是男女之事,而眼下西疆军帐里,只有郦酥衣一个女子。
  究竟是何人,竟敢肖想于她,甚至还敢对她动手?
  沈兰蘅双手笼于双袖中,手指一寸一寸,攥得极紧。
  只一瞬间,男人眼中生起愠意,紧接着,便是不可遏制的杀心。
  何人敢。
  何人胆敢。
  沈兰蘅披散着头发,一袭雪白氅衣,端坐在桌案之边。长襄夫人也是个极识眼色的,见周遭夜色昏昏,便走上前去重新换了一盏灯。
  原本昏暗凄冷的军帐,登即被一片明黄的灯影所裹挟。
  沈兰蘅克制着杀意,问起他那日取酒时的细节。
  “那日取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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