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Tom and Jerry

  苏小娥是搭着班车回的, 一路上真是又气又难过。
  事实上,要不是她大哥重生了依然病的很严重,而且现在眼看就要起不来的话, 樱桃怎么可能欺负到她?
  要知道, 她大哥最疼爱的人可就是她了。
  当然, 关于樱桃把事情捅出来这个,苏小娥也很怕, 她爸最近正在运作组织部副部长的职位,要给樱桃把分数的事情揭发出来, 她爸不就完蛋了?
  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
  她樱桃没个好爸爸, 拿了分数也没用,凭什么不给别人用,樱桃为这事儿闹,就证明二房那一家是真的没良心。
  昏昏噩噩的想着,下车的时候没踩稳,一脚踏空, 苏小娥摔在地上,膝盖破了都不知道, 一路小跑着回家了。
  ……
  就在路上, 樱桃把是自己救了钟麒, 而非苏小娥的事情,以及,苏小娥换她档案的事情, 完完整整的,给钟麒讲了一遍。
  钟麒一直没说话,但是他脖子上的青筋, 一直突突的跳着。
  这算什么事儿?
  他一直以来认认真真谈的,要结婚的对象,居然在小时候救了他这种事情都可以撒谎?
  那她哪句话才是真的
  “守成,把衣服穿上,溺了水的感冒可严重了,赶紧捂起来。”樱桃拍了何守成一把,笑着说。
  “我记得你小时候有一回好像是溺了水吧,回老家养了半个月才回来,当时你瘦的呀,就跟一只小鸡崽儿似的。”何守成在樱桃的头发上轻轻摸了一把,大大咧咧的说。
  钟麒的脑海里电闪雷鸣,突然就想起来,自己在医院里看到的苏小娥,确实身上干干的,要是她下过水,怎么可能身上是干的?而樱桃,就是在他溺水之后,确实感冒了好长一段时间。
  所以说苏小娥确实是在撒谎,救他的人其实是当时还是个小屁孩儿的,小樱桃?
  钟麒一直以来追求的是什么,就是公正,民主,打破旧社会的封建□□,也要打破资产阶级的垄断暴行,解放四亿亿人民的思想梏桎,而苏双成要是连侄女的成绩都要给女儿抢走,那他跟资产阶级的那些大资本家又有什么两样?
  开着拖拉机,还带着一帮同学,钟麒直奔高考办。
  要不要相信樱桃的话,拿到试卷,不就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高考办,原来在整个秦州教育局是属于最神秘的地方,所有考生的考卷全部封存在这儿,一年又一年,一个又一个学校,都是分类存放在大牛皮纸袋子里的。
  毕竟小h兵,什么地方进不得,只要说是来革你命的,就是城隍爷和土地公都得当时就喊一句万岁呢,更何况教育局是他爸在看他门?
  一把砸了锁关子,钟麒就带着樱桃就进门了。
  这是尘封的历史,也是一个个能够在这个年代,读到高中的孩子们,定了他们一生的那张薄纸,苏樱桃不敢乱翻,翻乱别人的,专门只找市一中的。
  从市一中的牛皮纸袋子上翻到去年的,就在第一排,毕竟今年已经停考了嘛,牛皮纸袋很薄,因为市一中,去年只有六十多个考生。
  撕开牛皮纸袋,她翻的比较着急,先翻到的是苏小娥的。
  苏小娥的字体她再熟悉不过,抓起来一看,属于小娥的几科考卷,上面字迹潦草不说,总分加下来119分,恰恰就是大伯写在她档案上的分数。
  她再继续往下翻,终于翻到了自己的,现在是100分制,但是有些题是不用做的,所以满分下来应该是400分,而苏樱桃翻到了自己的高考分数,恰恰就是大伯改经功小娥的,376分,这要是高考没有停止,国内最顶尖的大学就得来录取她,这个分数,秦州第三。
  “怎么样,满意你现在看到的吗?”听自己身后,钟麒的呼吸声挺粗的,苏樱桃甩了一下卷子,问。
  两份订在一起的卷子。
  苏樱桃的干净整洁,字迹工整,整整376分。
  而苏小娥的考卷,就像她的人一样,摇风摆柳,不堪一击,119分。
  钟麒其实在路上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了。
  礼貌的,对他向来都很好的苏双成夫妻,用领袖的语录来解释,就是真正的资产阶级,他们对人礼貌,也只是在某个阶层内,而樱桃这个农村小姑娘,并不在他们愿意礼友好的那个阶层之中。
  钟麒的脸都气青了,但依然一言不发,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他一直放在副驾驶坐上,跟着他斗天斗地斗地主的苏小娥,他坚定的认为,跟他一样公正无私,又红又专的对象,她连高考的分数都是假的。
  这样的人,又怎么可以呆在他们小h兵这么神圣,光辉的队伍里?
  “怎么回事,钟团,樱桃和小娥的成绩怎么啦?”一帮子等在外面的小h兵们,在窗外砸着窗子问。
  王守成本来冻的要死,还偏偏要买些冰棍儿回来,大家一起打着哆嗦吃着,也给樱桃和钟麒一人一根,看他俩脸色不对,还得问一句:“到底怎么啦?”
  钟麒拿起苏小娥的试卷,本来,因为嫉恶如仇的性格嘛,就想把这件事情公诸于众,但是苏樱桃还是把试卷拿了回来:“没什么事情,你们吃完了冰棍儿就回家,我也先回机械厂去了,好吗?”
  “为什么不说,苏小娥的父母就跟资产阶级,大地主,不对,甚至比他们可恶,因为就在旧社会,科举还讲个公平公正。”钟麒整个人都气的发抖了。
  “你别太冲动,这事儿我会看着办的,这是我的成绩,又不是你的,你不要太激动了好吗。”像钟麒这种天生就是一板一言的性格,可以想象,今天他受到的冲击有多大。
  估计他整个儿的人生信念都崩塌了。
  这人本身嫉恶如仇,也还算是个讲理的人,将来得死在,阻止别的小h兵团无理由疯狂武斗的途中,就是因为他这种非黑即白,非清即浊的性格。
  而苏樱桃呢,她自己的事情,她当然会自己处理。
  出来已经好久了,现在必须回去,要不然,她估计全厂的人都以为小h兵把她给策反了呢。
  “樱桃,现在,我们立刻去市委,踏平苏双成家,再给他一万只社会主义专治的大巴掌,给你找公道。”钟麒扬起拳头,大声的说。
  “我自己的事情我会自己看着办,你们也冷静点,别总踏平这个踏平那个的,市委受保护的,不能冲击,你醒醒吧,好吗?”苏樱桃说。
  钟麒气的语无伦次,整个人都在发抖,平静不下来。
  但确实,他们不能冲击市委,要冲击了会被公安抓的。这是现在,上面领导对他们这种组织勒令的红线。
  “你们照顾好钟团,我先走了啊,再见。”苏樱桃于摆着手说。
  “樱桃,以后你记得多喊我们去机械厂玩儿,那个湖又清澈又漂亮,我还想游泳。”何守成招着手说。
  王大宝说:“也记得叫我,我可是你哥,亲哥!”
  其实也不过一帮热血青年,你只要用对了方法,他们就天真,质朴,实情,但你要不用对方法,他们也能拿起鞭子,消灭你。
  而苏樱桃,恰恰就有降伏他们的办法。
  “再见,下回喊你们一起捞鱼。”苏樱桃也远远挥着手说。
  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就像一层壳儿一样,挂在身上格外难受,而且身上揣的粮票和钱都湿透了,这要不现在赶紧拿到百货商店花出去,她就得等干了再回家,湿揣着,粮票那东西都得化了去。
  “同志,有副食没,给我点儿,我这票湿了,得赶紧花掉。”找到最近的一家小百货商店,看里面只有一个售货员,苏樱桃说。
  “这怕不是假的吧,怎么湿成这要……哎,要不这样,你称点儿那个,米棒子,咱们这边的人都是面肚子,不爱吃它,卖的慢,你要买它我就卖给你,但你要买别的,我就得验验你的票。”这售货员说。
  柜台下面的尼龙袋子里,装着满满一袋子的米棒子,而这东西其实秦州不产,苏樱桃一眼就看穿了,这个百货商店只有一个售货员,这米棒子应该是售货员自己的,她是在站在公家的地盘儿上卖自己的东西。
  “多少钱?”苏樱桃于是问。
  “一块钱十斤吧,十斤就行。”
  “一块钱十五斤吧,我这两块钱的副食票全给你。”苏樱桃觉得,自己可以讲讲价。
  但是她完全没想到,售货员连袋子都给她拎了出来,这一大袋,看起来像个小山包一样。
  “这顶多也就十三斤,都给你了,你那一元钱我就不找了。”售货员爽快的说。
  一元钱得顶两斤肉,买点副食是真的不划算,但是苏樱桃得到了一个珍贵的大尼袋子啊,而且这么一大袋,这得吃多久啊?
  她是秦州人,秦州自古产麦不米,所以她并没有尝过米棒子都底是个啥味道,从袋子里抽了一根出来,咬在舌尖上,又酥,又甜,又脆,这玩艺儿居然香得的不得?
  本身从今天早晨起来到现在,苏樱桃只吃了一块饼,再在水下泡了那么久,又累又饿,骨头都在往外发酥,抱着这么一大袋的米棒子,她简直要美翻了,在班车上吃了一路,一口气吃掉了十几根。
  等她回到机械厂,小平房家家户户都已经拉着了电灯,孩子们都在机械厂的大院子里,篮球场上,各处玩着。
  汤姆和珍妮是向来不出来玩儿的,而邓昆仑呢,又连着加了好几天班,估计他今天还是不会回家,毕竟走之前,她是把俩孩子委托给厂领导的,苏樱桃也就走的不着急。
  拎着一大袋的米棒子,慢慢走,慢慢吃,闻着家家户户那熟悉的,没什么油的饭味,这不,眼看快要晚上九点了,才到小白楼。
  毕竟最近小h兵闹的厉害,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已经关门闭户,哪怕不睡觉,大家也只是在屋子里听听收音机,下下跳棋,要没有收音机和跳棋的家庭,大人就给孩子们讲故事,总之是不会出门的。
  不过苏樱桃心里也有点儿纳闷,好歹吃了她那么多的饭,就连家里的窗户上,都没有一个小脑袋在等着她,这让她觉得有点儿沮丧,觉得自己这么久是白付出了呀。
  推开篱笆上了台阶,屋子里是一股似乎是什么东西烧焦了的味道。
  这味道闻着怎么像是衣服袖子,或者是头发?
  “叔叔,你真的不打算要婶婶了吗?”这是汤姆怯巴巴的声音。
  紧接着就是邓昆仑带着愠怒的声音:“tom,不是叔叔不要你婶婶了,而是她跟着她的组织去闹革命,不要咱们了,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咱们被抛弃了,现在必须学会适应,如何自己生存,明白吗?”
  “可我想吃她做的饭,我想她……我想要她。”珍妮委屈巴巴,而且很难得,说话都不磕巴了。
  “叔叔一样能做出那样的饭来。”邓昆仑很是耐心的说。当然,他一直都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只是思维有点西化:“我们每一个人都得要学会独立生活,你们长大了也是。明白吗,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任何人会永远陪伴我们的。”
  “叔叔做兔兔,饼饼,还有肉肉吗?”珍妮又问。
  邓昆仑深吸了口气,咦,语气里带上沮丧了:“先从白粥开始吧,叔叔只要用心学习一样东西,就肯定能学会,在美国那么多年,叔叔都是一个人过的。”
  听这语气,樱桃觉得邓博士应该已经不需要她,能自己搞定东方式的厨房了。
  于是她没进门,绕到了厨房那侧的玻璃窗上。
  然后,大开眼界!
  厨柜上摆满了各种量杯、水杯,以及各种不知名的容器,而就在墙上,还画着两副大型的图片,一副是蜂窝煤的燃烧原理和示意图,另一副上面,则是一行苏樱桃完全看不懂的公式,公式的尽头,画了一只碗,碗里应该是米饭,或者白粥。
  不愧是博士,如此硬核的做菜方式,苏樱桃觉得,他应该已经做出了一顿美味的中式大餐。
  然后苏樱桃才看到邓博士。
  他居然脱了她给他做的干部装,换上了自己原来穿的西装,而那刺鼻的味道,应该就是从他毛料的西装上发出来的。
  他的袖子,被火给烫了。
  “烧着啦!”这时候还等啥,苏樱桃赶忙喊了一声。
  邓昆仑正在搅粥,他也知道自己的衣服烧着了,但问题是火太大,他压根儿就压不住,一开始,他是先研究了每一粒大米的吃水量才放的水,但是熬了半天,粥特别的清,完全没有苏樱桃熬的那种粘稠感,于是他又加了一些米进去,结果呢,只是低头给大灶画了一个如何放柴禾才能烧起来的示意图,一抬头,粥就糊锅了,等他去抓锅的时候还烫到了手。
  没办法,菜不炒了,邓博士搞了满墙的公式,就连菠菜从生到熟要用到多少油,多少盐巴和火力都算好了,但只能专注于他的粥,这时候衣服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得向自己证明即使没有苏樱桃,自己也能过的很好啊。
  而就在这时,小h兵闹完革命了,绿军装是那么的利落干练,拎着一只大尼龙袋子进来了。
  “婶婶!”汤姆先喊了一声,珍妮则要看看叔叔,女孩子毕竟敏感,她怕叔叔会不要婶婶,而且,她想让叔叔给婶婶示弱,于是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还在厨房里忙碌的叔叔。
  “尝一口,米棒子。”苏樱桃给了汤姆一根,又给了珍妮一根。
  汤姆咬了一口,又酥又脆,而且特别的甜,顿时拳头一扬:“耶,玉米片!”
  米棒子嘛,甜甜的,脆脆的,还真跟玉米片一模一样。
  “你也尝一个?”苏樱桃又递了邓昆仑一个:“尝尝吧,这味道可香了。”
  在美国生活过的人,无一不喜欢玉米片,脆脆的,干干的,要配上芝士或者巧克力,才真叫完美。邓昆仑是个西方胃,回到国内之后,这种东西就再也没吃过了,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粥越熬越粘稠,锅底已经糊了厚厚的一层了。
  而且,他饥肠辘辘。
  “小苏同志,去搞革命吧,你要明白,我完全能搞得定我们的生活,你看看,这粥不是熬的很不错吗,我相信我明天就可以学会炒菜了。”邓昆仑抬起头,竭力的掩饰着袖子上被烧焦的部位。
  突然发现还有焦味弥漫,于是又一把拉开了窗户,妄图把臭味给散掉。
  就连价值50美金的毛料西装被烧焦了也一点都不心疼,因为他今天终于可以自己做饭了。
  但是,那根闻起来香喷喷的米棒子,又让邓博士回想起他小时候,刚刚到美国的时候,第一次进电影院,抱着洒满芝士的玉米片,坐在沙发椅上,看到《tom and jerry》时,那忐忑不安,同时又大开眼界,仿如新生婴儿般,好奇又兴奋,以及,吃到一口玉米片后,想起老家的妈妈和哥哥们还在努力吞咽观音土时的痛苦,以及,大哥和二哥因为吃土太多,鼓的像青蛙一样的肚皮。
  他经历了从地狱迈入天堂的过程,习惯了那里的生活。
  然后又重新回到故土,把自己沉入泥土之中,想改变这个国家。
  他已经忘了美国的优越生活了,就为父亲和奶奶,以及那一个个因为落后与贫穷而死去的灵魂,他什么都可以干,也能干的很好。
  但是这个小h兵,她是怎么知道他喜欢吃这种东西的?
  还买了它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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