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夜冰壁

  丁悦强硬了大半辈子,摔断一截骨头也没吱声,倒是旁边更年期癔症的老闺蜜瞬间嚎亮五个声控灯,仿佛断腿的是她一样。
  把人送进救护车,邱晚云的手机就没停下来过,给婷婷打,给老曲打,给清樾打——“惊!老丁爬楼梯摔折了腿”滚动播放,津州土话里夹着几句滨水普通话,丁悦固定在担架上,双手盖着肚子,引擎在身下咆哮,轰隆隆,救护车的红蓝灯燃起一角车窗。
  “你给她打电话干什么。”
  “女儿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给清樾打,我给方晖打啊?”
  丁悦父母早逝,弟妹又在其他城市发展,这话说得泼辣活泼,情理俱占,一刀捅进空巢老人的心窝。
  “要不是老曲跑外省谈生意,我闲着没事来找你,不对,要不是我失眠跟你去散步,你看这怎么办吧。”
  “打120,和现在一样。”
  而且自己躺急救车也不会这么吵。
  “呸,真是活该我们清樾不理你。”邱晚云骂她。
  姜还是老的辣,两个妈的互动和女儿们完全是两个赛级,之前丁悦疼得不想说话,这会儿左脚踝完全麻木,精神疲累,就闭上眼睛。
  疼到意识模糊大概就是这样,她隐约听见晚云嚷嚷着滨大附医不是治心脏的吗,骨折行不行啊。然后被推进骨科急诊,值班大夫是个小年轻,立刻把她输进程序,眉头都没皱先给开了一盒止疼药。
  等片子的时候,她见到了女儿。
  上次见面还是春末,一晃小半年,日子都奔中秋去了,母女血亲才见上一面,当然丁悦这么想并不是期待中秋团圆,她很清楚,再多的相聚也不过是给彼此增添伤口。
  失败的母亲有很多种,她是,邱晚云是,文志慧也是。她们引领女儿走向不同的岔路,道上埋着炸药,不知道什么时候爆发,又会吞下什么苦果。
  丁悦一直是虎妈派的践行者,她要教养一个好孩子来补全塌陷的前半生,这是一项工作,一场较量,一个终身成就——为人父母的价值,就是看“创造”的成年人有多优秀。
  但,“你想要的,是她的成绩和奖杯,是她的毕业典礼和婚礼吗?还是想要已经逝去的,甚至无法打捞的信任、亲密和快乐。”
  女儿气喘吁吁跑过来,白炽灯被切成剪影,笼着她乱糟糟的头发。
  她的孩子,从出生就被划定了目的地,善良谦逊、独立坚强,她是个十六七岁给自己出柜,刚成年就远渡重洋的孩子,她总能把自己照顾好,从学生时代顺利走向社会,是个可以杀出重围,有本事获得自由和话语权的女孩。
  丁悦奋斗了大半生才拼来的正路,她想让女儿从一开始就拥有。
  哽咽从四面八方浸入,“大夫,我妈妈她年纪大了,正骨疼……还是打麻药吧。”
  丁悦想起女儿曾经骨裂过,不严重,就是要绑夹板,小孩子抱着她的腿哭,那时候自己怎么说的——哭什么哭,现在知道疼当时干什么去了,再哭就自己去门口,哭完再回来。
  她很少去想这些,此时推去麻醉,放空双眼,仿佛看到肩膀不停耸动的小身影拐去门外消失,走回来一个成年人,捏着厚厚的单据,一双眼睛赤红,布满干涸的血丝。
  这个身影不断加深,“成功女性”的光环淡去后,底下这副成年人的躯壳满是裂痕。
  正如心理医生所说的,身为母亲,她指定了目的地,却没有给这趟旅程提供给养。
  麻醉减去正骨的疼痛,也略过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等她昏昏沉沉睡醒时,这个糟糕的夜晚已经接近尾声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这里是走廊尽头,一眼能望到绿化外是滨水东山高架,大卡车打着大灯下坡,像滑下坡道的火柴盒。
  “你邱姨呢?”她转脸问坐在黑暗中的女儿。
  “刚走。”
  “什么时候能出院?”
  “要等天亮医生看了才知道。”
  “你回去吧,忙工作,忙自己的事。”
  这间病房只有她们,方清樾搓搓脸,一言不发地冲了包速食燕麦。她埋在热气里,借着这点温暖融化乍起的冷意。有时候她觉得母亲摆冷脸的行为很幼稚,但透过这一面冰墙,她又能看到一模一样的自己。
  无话可说,她想。
  “我没老没傻,不像你爸办个年审都非要缠着你。你忙,看我不舒服,你就回去。”冰墙开始扎刺了,“别人嘴里的孝顺不值钱,我也不图这个。”
  “那你图什么。”
  天亮前整个屋子都在阴郁的蓝色调中,半明半暗,方清樾凝着眸子,居高临下看着母亲。
  图你别傻,别被人作贱。丁悦回望她,舌尖抵住前牙,到底没说出口,只突兀地问了一句,“你女朋友呢?”
  真是从一个雷成功踩到另一个雷。
  方清樾想起自己怎么匆忙地跳下床蹬裤子,怎么开始哭,吓得岚姐差点跟来,结果明明哭着赶过来,一句话没说就成功被丁女士气饱,真荒唐,她没好气地说:“昨晚肯定没睡好,现在该醒了吧。”
  “你们同居了。”
  “嗯。”
  “婷婷说你们是合作认识的。”丁悦感到累了,“同行?”
  二五仔曲婷婷两边出卖都是意料中的事,方清樾笑了笑,“妈,她没钱,工作也不好,你不会喜欢的。你也说了,不舒服就别接受,我不图这个。”
  “行,出息了。”丁女士合上眼睛,撇下最后一句话,“随你。”
  方清樾静坐到天亮,默默签完字交好钱,听主治医生讲完“左侧腓骨远端骨折,外踝轻微错位”,翻译过来就是伤势不重,现在保守治疗,该做的都做了——打石膏消肿静养,等骨头自己长好。
  什么时候长好?
  这个不好说,看个人体质和后期恢复。医生推了推眼镜,没有说一句准话。
  好吧,再上楼的时候方清樾给护士站送了零食大礼包,拜托小姐姐们在29床没陪人的时候多辛劳,千万别让丁女士自己上厕所给摔了。女孩子边边角角都做得礼貌妥帖,又是同龄人,就像小姐妹互相分享虾条,一包零食换一张笑脸。
  办完这些,她暂且离开医院,去公司请假。
  她要忙得事太多了,简直就是泰山压顶四海倾泻,因此走得匆忙,也没注意有人路过护士站时停下来看她。
  在她看得见的地方,这个人在早上七点留下一条微信:我去上班啦,门已锁,别担心。
  这似乎就是床伴能探进她生活的全部了。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江澜在病房门口站了一会儿,输液袋流下最后一截液柱,床上的人还是没有反应,她便走过去,抬手按下床头的响铃。
  “阿姨,这袋输完了,您多留意。”她把调节器的齿轮上推到最小,弯眼笑着说。
  丁悦从树山绿海外的东山高速上收回目光,淡淡地说:“谢谢。”
  “您还是喊陪人来吧,这样多不方便,摔到碰到又要让家人担心嘛。”
  这位女医生说话很柔软,第一印象就是阳光健谈,丁悦下意识打量她,大艺术家名声在外,又是教师出身,骨子里气势迫人,要是曲婷婷在肯定虎躯一震说这是教导处主任的死亡凝视,就这么从上至下压过来,不心虚都能给人看出心虚。
  对方却半点都没挪开目光,一副我是不是脸上有东西的表情,眨眨眼,凭空捧了她一句,“阿姨你气质真好。”
  “……”丁悦鬼使神差回了句商业互吹,“谢谢,你也是。”
  她停顿片刻,补了回答,“我孩子忙,没事,我自己可以。”
  “那阿姨您看电视不?”
  “……不了。”
  江澜忍不住笑,一直以来她也没什么参考,小朋友那边给她传达的印象太差了,她就只能把张嘉琪她妈拖出来想象,结果……完全是两路人。这位阿姨说她冷漠吧,其实也只是一种脆的,很难让人苛责的保护衣——母女俩都如此。
  护士换药来了,看里面有说有笑的有点惊讶,“澜澜,你怎么在这儿,小崔刚找你。”
  “哦,我顺了你们一包薯片,正好路过看看,”江澜扭头对丁悦说,“阿姨,你女儿不放心,她专门给护士站说了的,中午会回来。”
  丁悦愣了愣,还没等她说话,江澜就被闻声赶到的小崔给抓了出去,高高瘦瘦的大男孩配双运动鞋,乍一看跟只长腿兔子似的,“好姐姐,快来帮我顶顶,这病号忒难缠了!”
  “你们骨科怎么医闹比我们还狠,哎哎哎叫你们主任啊,我只是来会诊,会诊单都填了没我事——”
  声音和脚步声一起,跟出门就渐渐听不见了。
  “她……不是你们科的?”
  “江澜啊,她隔壁楼的,今早过来会诊。”护士拍拍她的肩膀,“阿姨,这最后一袋了,看着点哈。”
  丁悦看着输液袋,她陷进被子里,拥有整间房的静谧,隔壁病房不知道谁在看体育频道,在骨科病房响赛事解说多少有点黑色幽默,在护士劝人调小声前,她听见一声亢奋的:球进了——!
  瞬间,欢呼声就像爆米花一样接连蓬开。
  作话小尾巴:
  “妈,你不会喜欢的。”
  丁悦、江澜:谁说的?这可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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