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预兆&巫医

  花仙的小屋满是草药的味道,正在风乾的花草吊掛在樑上飘着清香,有些醃渍的香料装在透明罐里陈列在木架上,而再珍贵一点的就属外头用酒瓮密封的陈年大傢伙了。薪柴燃烧的窑上熬着杏婆煎煮的特製饮品,除了蜂蜜以外加了数十种连我都无法一一猜出名字的材料。
  我嗅着安心熟悉的气味,一种回到老家的感觉油然而生,彷彿我在这里已经住了一个世纪以上。「喏,近期都没在记录了,可还记得?」杏婆递给我一支她爱用的墨水笔,我伸手接过向她点了点头,起身便往摆放家谱的小书房走去。竹嗣见状反射性地想跟上,不过被杏婆给叫住了:「慢着小嗣,我有些话问你。」他有些迟疑,不过还是乖乖地坐回去了,在那之前不忘从怀中捞出一把沉重的钥匙拋向我,我伸手接住后才弯进隔壁的房间。
  这地方说是书房其实更像仓库。小林家始祖──也就是与草龙神缔结契约的初代当主本来是皇族亲戚,可惜生在战乱的年代身不由己,当时为了躲避叛军,带着一票心腹家臣来到了远离皇城的北方孤地虾夷。经过一番开垦,好不容易驱逐了盘踞已久的魔物,收復丰饶之地之后,后人才有幸能在这里定居百年以上,可以说都是多亏了那位大人的远见。
  为了保存歷史而建的这个书库收了很多有意思的玩意儿。由于初代当主的夫人曾任故朝史官,所以小林家早早便建立了以文字或图像记录各种知识的习惯,如今还留存的古册最远甚至可以追溯到与草龙神有关的乡野传说呢。而在龙神赐予小林家后裔能以命花护身的祝福以后,这个习俗就渐渐变成花仙的工作了,所以书库不知不觉之间囤积了大量与草药毒物有关的手绘图鑑。而在这么多宝贝中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收录了全族人名的族谱,藉由为每人的命花造册便能使这些手稿更加趋于完整。
  也因为这样,族谱不像其他可外放在柜上的公开文件,必须採取严密的保管措施。为防止重大资讯遭有心人士盗用或毁损,族谱收纳在一个即使五六个大男人合力也搬不动的大金属箱中,就连锁也是特製的,得用花仙与护法身上的两把钥匙凑成一对才有可能打开。我朝颈边的链绳探去掏出了我自己的钥匙,以熟练的动作开箱。
  除了小铃的薰衣草,我循着记忆往回推,把近期未填写的族人命花通通补上。等到正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便开始着手寻找写着「小林泉」的页数,应该是收在本家的篇章。成为护法以后不会显花,所以没有后续的记录,不过在那之前的人生仍会依规定造册。
  前提是花仙有好好工作的话……
  我望着被晴华以墨水涂改掉的部分,一阵茫然。杏婆婆温婉的笔跡「琉璃苣」还留在上头,可是应该写上诫花的地方却被人为留下的痕跡掩盖掉了。在相邻的人名附近依旧可以看到晴华工整的笔跡,唯独跟泉有关的预兆不知所踪。
  我一直认为姊姊把花仙的本分看得比任何事都要重要,公私不分这句话跟她完全沾不上边,可这样看来……
  或许我并没有我想的那么了解她?
  *
  锁好箱子返回主屋后,只见竹嗣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杏婆婆倒是若无其事地拨弄着茶壶里的香料,不愧是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的大前辈,风范就是不一样。据说她曾与十八代当主「荆棘」的小林无叶共事过一段时间,能够安然活到高龄本身就是一个传说。
  我将钥匙还给竹嗣,随手捡了个坐垫在离掛炉不远的地方坐下,说:「师父,您说我可以不当花仙,是认真的吗?」
  她瞥了我一眼,随即收起手中的茶具,叹道:「花仙一旦开始怀疑自己,预言就会失准,谁都勉强不得。」或许是怕我不信,又说:「趁着还没公开身分,你现在回头的话不算晚……山顶上的祠堂附近长着一种十年一生的植物我们叫它『龙草』,磨碎之后服下花仙的能力就会消失。届时就等下一任花仙的出现了。」
  「这些话您也对晴华说过吗?」我问,此刻内心异常平静。
  竹嗣一脸惊恐地看着我,尔后又用僵硬的姿势扭头望向杏婆,亟欲知道答案。师父扬起了一抹欣慰的笑容,眼神满是讚许,间接回答了我的疑问:「你的聪慧不输你姊姊,天生就是当花仙的料。」我闻言有些脸红,本意也不是想在婆婆面前炫耀。师父长满厚茧的手握着我,真诚地说:「晴奈,花仙之力不是谁都可以继承的,更不会因为血脉相连而过渡到另一个人身上。能够教导两个良徒,为师也很荣幸。你需要更多时间再好好想想吗?」
  「不用,我已经做好决定了。」我说。竹嗣嚥了嚥口水,杏婆则带着高深莫测的神情。脚边的炭火在坑里噼啪作响,金黄色的焰光映着整个屋子灿烂温暖。原本充斥着虫鸣鸟叫的外林现在听不到一点声音,连穿梭在枝叶间的风也完全静止了,好像所有居于此地的生灵都在屏息倾听。
  我先对竹嗣露出了一个鼓励的微笑,他接收到之后原本紧绷的状态逐渐放松。「要是这时退位了,谁来照顾我的护法呢?一个闷在心里什么事都自己扛,一个弱不禁风却硬是在我身边打转。」我笑了笑,瞧见被点名的某人偷偷做了个鬼脸表达无声的抗议。
  「我还想再努力一下。」我正色说道。杏婆闻言仅轻点了点头,彷彿早就知道会迎来什么样的结果。
  「话说回来,今天上山其实是想向您请教一个离奇的现象。」我将身上浮现石竹还有泉长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师父,过程中她都没有插话,唯听到曼陀罗时显露出嫌恶的情绪。
  退位的花仙就算不食龙草,能力也会逐渐消失,世代累积的力量会随着时间逐渐转交给继位者。杏婆婆在带晴华那时就已经看不到族人身上的花了,所以她直接问我:「那么现在呢?你的石竹还是比以前清楚吗?」
  我依言抬起手,发现比起早上时顏色已经淡了许多:「唔,有变浅,可还是没有消失。」
  「为师还记得那年你满三岁时给你送上的命花,护法採摘的石竹相当新鲜漂亮,而且顏色各有不同。才能、大胆、纯洁的爱……是与你相当匹配的花儿。」杏婆婆忆起过往,那是我毫无记忆的时候。「告诉我,晴奈,你近期显现的石竹又是什么顏色?」
  咦?我怔住,没有想到这个点上。因为太习惯在我臂上若隐若现的石竹,因为太常帮别人看花,我压根没有好好注意过自己的前命花。我转动手臂,试图在不同的角度、光线下看出更多端倪,最后得出结论:「红白相间的……」
  「应该不用我多作解释,预兆代表的并非单个面向。石竹还有一个花语,叫做『悲苦』。」师父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令我不自觉地正襟危坐了起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为师替你做个预言如何?」杏婆叼起了惯用的长烟斗,吁出一口白烟后接着道:「我认为石竹的存在对你而言不算坏事,它只是在提醒你留意自身安全罢了。既承花仙之名、手持碧指之钥,要开出什么顏色的花操之在你,凡事小心便是。至于泉的身上显花,我觉得在这个时间点不像巧合,你跟他至少其中一人已经暴露在危险当中了。」
  *
  和真把师傅们通通杀光了。这句话对泉而言像是天外飞来的一颗炸弹,当场炸得他脑袋一阵晕眩,若有似无的耳鸣还在一旁帮腔叫嚣。相较于把杀人这事重重拿起轻轻放下的和真,脸色在瞬间刷白的泉好堪比还未离巢的幼鹰,完全不像是曾在暗杀队底下待过的人。
  但这无可厚非,因为实际上泉还真的没有手刃过任何人。和真似乎也深知这一点,经验丰富的利眼没有错过对方过分激动的反应,甚至还有心思调侃:「师弟为何摆出那种惨痛的表情,我们与那几隻老狐狸还有什么旧情可言吗?」
  我是想像不到你在怎样的处境下做出那种疯狂的举动,泉心想,几滴冷汗自后颈淌下。好不容易唤回了琉璃苣的力量,泉找回了比平常更快的思考速度,可沙哑的声音还是藏不住惊异:「虽然现在我也没有立场对你做的好事多作评论,」因为他已经不属于暗杀队了,「不过我既身为护法,便会谨守花仙一派中立自持的诫训。说吧,你所求为何?」
  「我想见花仙一面。」和真收敛笑容如实回答,却没料到踰矩的要求可能踩到了对方的地雷。
  泉闻言脸一沉,语气冰冷:「花仙还没公开身分之前,谁都见不得。」见到和真紧皱的眉头,泉又补道:「不管是什么内容我都会一字不漏地帮你转达。还是说,你信不过我?」
  「不是,有些事我非得亲自跟她说。」和真突然握紧了拳头,神情痛苦:「至少,在我死之前……」泉见状大吃一惊倏地站起身,也不再掩饰手里握持的铁扇,他大手一挥直指自己卧室的方向,转头对着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小云就是一句大吼:「桃木抽屉左下数来第二格,帮我拿来装着黑色药丸的瓶子,快点!」小云还没来得及动作,只见和真口吐黑血,满是冰霜的右手按着不知何时浸出血来的下腹,双眼一翻就倒卧在桌前。
  *
  从无尽的漫长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身处在一个陌生房间时,和真第一个反应便是试图用蛮劲催动自己的命花,就像死去的师傅们曾经教他的那样──敌人潜藏在任何地方,千万不能心存侥倖。可令他万分错愕的是,蓝雪花竟然没有任何回应,它还在原本的地方没有消失,却无法如他所愿自由掌握。
  和真换个方式想伸手去取袖袋里的小刀,却发现原本穿的衣服已经被悄悄换下了,再加上肚子传来的剧痛让人动弹不得,他发出一阵无助的呻吟。勉强抬头往身下望去,发现原本结冻的伤口已经被绕上乾净洁白的绷带。
  「醒了?」熟悉的声音传来。和真转头发现泉拉了一张板凳坐在床旁,直到刚才他竟然都没有察觉身旁有一个人。大概是见他眼神涣散,这位幽默感零分的师弟劈头就对着病人丢了一句:「还认得我?」一脸正经地看着他。
  「两手乾净的小乳驹唄……」和真没什么力气地嘲笑道,泉无言地摇摇头:  「我的客厅被你弄得一塌糊涂,知道吗?」躺在床上的患者闻言只能苦笑,却因牵动到伤口立刻咳了几声,痛到露出齜牙咧嘴的表情。
  「你把蓝雪花催到快没了,肚子有洞不治疗还用冰霜来止血,这条命你还要不要?」
  「……你是他妈的医生还是护法?」
  泉无视对方不甚友善的措词,自顾自地道:「很多人只想到花仙是个巫女或巫师,却忘记了他们本质上更接近巫医。」他盯着和真腹上的伤口,嘴上掛着看起来像是得意的微笑,似乎对自己的急救成果感到满意。
  和真沉默了半晌,最终狠下心来问道:「直言无妨,我的蓝雪花是不是没救了?」他的声音很低,语气透着身为杀手的觉悟。
  「你的能力才觉醒没多久吧?再胡乱发动迟早会萎掉。需要静养一个月,不,至少两个月。」
  「我没有时间了。」和真暴躁地道,单手撑着床边想要起身,却被泉用极快的速度上前压制,一个反手封了位于腕上的命脉,失了力气的和真只能像个植物人倒回床上,他忍不住抱怨道:「天杀的──」
  「你不做杀手以后,某方面来说变得更兇狠了。」和真咬牙切齿地说,死瞪着泉的双眼彷彿要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才肯罢休。
  「多谢夸奖。」泉面无表情地说,和真只想掐死他。「你最好别再动什么歪脑筋,秘製的丹药救得了皮肉伤,救不了命花造成的经络损伤。不想下辈子变成残废,老实地遵从『医嘱』才是上上之策。」泉只留下这么一段话,便头也不回地踏出房门,任凭和真咆哮辱骂得再大声都得不到回应。
  他以前有这么跋扈的吗?和真哑口无言,七、八年不见,从前哭着练剑的小鬼就长成这副烂德性,真不知花仙是存着怎样的心练得这样一个护法。虽然和真从不相信师傅们口里说得天花乱坠的鬼话,可从眼前这位突变的师弟来看,搞不好花仙一票人还真的都是怪胎。
  「干……」他忍不住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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